夏 天
◇ 梁容若
夏天是长大的时期。夏本来就当大讲，方言里说：“凡物之壮大而爱伟者谓之夏。”生物从小到大，本来是天天长的，不过夏天的长是跳跃地长，躐节子地长，活生生地看得见的长。您在豆棚瓜架上看绿蔓，一天可以长出几寸；您到竹子林、高梁地里听声音，在吧吧的声响里，一夜可以多出半节。昨天是苞蕾，今天是鲜花，明天就变成了小果实。一块白石头，几天不见，就长满了苔藓；一片黄泥土，几天不见，就变成了草坪菜畦。邻家的小猫小狗小鸡小鸭，个把月不过来，再会面儿，它已经有了它妈的一半大。草长树木长，山是一天一天变丰满，稻秧长，甘蔗长，地是一天一天地高起来。水长瀑布长，河也是一天一天地变深变大。俗话说：“不热不长，不热不大。”跟着太阳的增加威力，温度的增加，什么都在生长。最热的时候，铁路的铁轨也涨出来，把接碴地方的缝儿几乎填满。柏油路也软绵绵的，像是高起来。一过夏天，小学生有的成了中学生，中学生有的成了大学生。升级、跳班，快点儿慢点儿，总是要长。北方农家的谚语说：“六月六，看谷秀。”又说：“处暑不出头，割谷喂老牛。”农作物到了该长的时候不长，或是长的太慢，就没有收成的希望。人也是一样，要赶时候，赶热天，尽量地用力量地长。
夏天教人回到自然，从衣服解放出来，从房屋解放出来，从一切矫揉造作的生活环境里解放出来，海水浴、河水浴、大雨浇头，使我们领略一下天然水的感觉和滋味。睡在草地上，树荫下，河边，山坡，不论是枕着自己的胳膊，或是石头土块，总可以闻到泥土的真气息。在“汗滴禾下土”的时候，晒太阳才晒的真够，太阳有多么热，也可以理解到七成。十成的太阳味儿要到沙漠旅行里去享受。要是重申过帘栊窗纱，透过帷幕衣服的风，还能使我们有什么感觉呢?直直地吹来，吹到赤裸裸的胸前背后，头上脚下，风的冷热软硬才有点儿真接触。“栉风”、“乘长风”、“凌风飞”的种种比喻，才可以想象体味一下。水、土、太阳、空气是我们天天赖以生活的东西，可是不到夏天，什么都知道的不真切，什么都享受的不充分。夏天跟一切的虚伪矫揉造作开玩笑。垫肩的衣服不好穿，假乳不好带，浓装艳扮，一遇到流汗，就弄得十分难看。不敢光腿光脚的人，也容易被猜想腿上脚上有瘢痕，有缺点，见不得人。一个人的美丑强弱，从夏天看，从浴场看，最容易接近真相，最没有掩饰。
夏天给人们种种磨难跟考验，训练人的耐性、智慧跟机敏、苍蝇、蚊虫、臭虫、蟑螂都在夏天大活跃。暴风雨、霹雳、冰雹也是夏天多。一不小心，就可以遭到非常的灾害。您要当农人，要防备几天的早涝，会造成一年的欠收。一场小病，会教草吃了禾苗。您要作商人，要当心仓库货晶的霉烂，码头火车上的淋雨，可以使您的血本一下赔光。您要作工人，也须预备风里雨里，教您的建筑营造突然停止，大热天使您的工作效率，无法估计。您要当医生，也须估计病人的“夏瘦”“怯夏”，减少了抵抗力。气候的突变，使正在恢复的病人，遭到波折。传染病的蜿蜒，肠胃病的增加，也使得您更累得烦。你要当学生，暑假可不是休假的时候，正像传说里鲤鱼跳龙门一样，是过关前进的时机。升级考，升学考，转学考，就业考，一两天的成败得失，常常决定着一个人一生的命运。耐得住磨难，经不起考验的，只有碰得遍体鳞伤，血淋淋地退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