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
我是吃牡蛎长大的。 听人说，牡蛎属于山珍海错，很名贵的。 在童年，我没少吃牡蛎。鲜煮了吃，煎了吃，做成蛎羹吃，晾干了吃，偶尔裹芡粉炸焦了吃，有时干脆生吃。我是吃牡蛎长大的。 牡蛎是母亲去海上打回来的。家乡流传着：“麦黄吃蟹子，冬至吃蛎子。”天冷得越奇，牡蛎越肥。每当数九隆冬，西北风刮了几天几夜，刮得疲惫不堪，然后悄悄溜到岛那边去了，巨涛也随之远远遁去，像溃不成军似的。于是，村里人便步履匆匆地来到海边，踩着那些不轻易裸露出的峥嵘和隐秘，踩着冰碴儿，一去二三里，畅行无阻，尽情地采撷大海的富庶和神奇。
故乡人把这种奇特活动称之为“赶犒”。 是的，大海是有情的，因此它时常犒赏那些勤劳人们以仁慈，犒赏我那日子过得俭而又俭然而还是紧巴巴的母亲。但是，大海又是无情的，即使是犒赏，也要让他们经受种种磨难，以显示它君临一切的威严。
母亲深深地弓着腰，在远天衬托之下，仿佛藏青色波浪，缓缓移动着。海鸥那粗砺而悲凉的啼叫声，重重地砸在她的弯曲的脊背上。她虽然不时颤栗着，头发散乱地遮住了半个脸，但那银白色呼吸反复论证着她的倔强的存在。蛎钩子在她的手中一起一落，牵引着冬天的阳光，迅猛而有力，如同鹰隼的喙将附丽在礁石上或藏匿在礁罅里的牡蛎啄出来，衔入筐中。筐子渐渐盛满了，并且在上面隆起一座小山。于是，她终于直起腰，拍打掉冻在袖口上的峭寒，用力担起那两筐大海的恩赐向岸边走去。一路上，扁担在她肩上哼着古老的渔歌……
夜晚，煤油灯像一个小漆匠，为屋宇涂抹着枯黄色微光，但它是那样笨拙，永远涂不均匀。母亲总是坐在亮处撬蛎子。此时，她那为大海所磨练出的强壮的身躯、粗大的手脚，在青灯的映照之下，都显露出清晰的轮廓。虽然她的眼角和额上过早地枝蔓开皱纹，皱纹里堆积着苦涩生活所投射下的浓重阴影，但是，母亲的眼睛却从来都是明亮的，明亮得像两颗星斗，闪烁着年轻和希望的永恒。天冷，蛎子肥透了，蛎脑嫩白嫩白的，在赤褐色陶碗里，一如刚刚凝住的乳。蛎壳不时玻璃般的碎裂。母亲的手指常常被蛎壳划破，浸着血，因此那蛎脑上便常常萦绕着一圈圈血丝。有时，撬钩突然扎在她手上，血，止不住了，只好从灶膛里掏一把灰，敷上……
母亲撬出蛎肉，除了自家留一些吃，其余都拿到市场上去。人们见了那蛎肉，都赞不绝口。许许多多外地人慕名而来，买一些带走，带到四面八方去。
那年春节，母亲从老家蓬莱赶来看我。母亲知道我是属猫的，乐意吃腥，而且最乐意吃蛎子，就精选了一些硕大的，空去水分，装了饶饶一食品袋带来，并亲手晃了一锅蛎羹。蛎羹端到饭桌上，鲜味弥漫着，沁人肺腑。望着蛎羹，我想起小时候常常因为蛎羹里掉进一根黑发，就嗔怨母亲太粗心，不该把头发弄到蛎羹里，甚至使性子发一顿脾气。可是母亲总是不吭一声地将头发捡出去扔掉。而此刻，我突然感觉到牡蛎在碗中是那样圣洁，仿佛是母亲头上那丝丝缕缕的白发凝聚而成。母亲，你老了，却还在生活的崎岖的道路上艰难的奔走，还在不停息地为您的儿子抛洒着心血，而我虽然已逾而立之年，却还不曾报答您大海一样的深恩。我的心在剧烈抽搐，在默默哭泣。我多么希望能在饭桌上的这碗蛎羹里，寻找到一丝您头上的乌发呀，母亲！
牡蛎是极鲜美可口的。 我是吃牡蛎长大的
婕妮，今天是你百天的祭日。你离开妈妈已经整整一百天了，这一百天的日日夜夜，是那样的漫长和难熬！ 回想我们母女俩在一起的那十三个三百六十五天，这一切的一切，都象是刚刚发生的。从你刚出生时哑哑学语的漂亮婴儿，到你一天天成长为一名优秀的中学生，你走过的每一步都难以忘怀。从你在医院出生，到你在医院病逝，你一次次地住院，又一次次地康复，直到最后的一刻，这所有的过程，妈妈更是刻骨铭心，永生难忘！
记得在你刚三岁的一天，在你爸爸从幼儿园接你回家的路上，不幸被自行车前轮夹伤了你的左脚腕，，造成骨裂和严重的外伤，当时脚腕上的伤口很长，皮肉外翻，鲜血染红了你的裤子和鞋子，洒在了路上，留下了长长的血路。但是你却强忍着剧痛，一声不吭。我们都吓坏了，急忙把你送进医院治疗。直到现在我还能清楚地记着在医生为你缝合伤口时你忍不住的痛哭，那一针针的缝合，就象缝在了妈妈的心头。在你养病期间，妈妈第一次请事假陪你，天天送你去医院换药，教你唱儿歌，给你讲故事。在那样的伤痛下，你从不埋怨爸爸，也从不给妈妈发脾气，对于我的辛苦反而向我道歉。在这一个月里，妈妈与你朝夕相处，深深地感到你是那样的善良、懂事、聪明、可爱。
记得在你七岁时，你正上小学一年级，突然患了病毒性疱疹，身上长了许多水疱，疼痒难忍。我很快送你去医院打针治疗。为了防止你抓破水疱，我便在你睡觉时抱着你，拉着你的小手，时时呼唤着你，整个晚上都不敢睡觉。就这样在医院度过了一个星期。你的病减轻了，我却累得病倒了。你非常理解我的辛苦，摸着我的手连连说，妈妈，对不起！看着你那 纯真、稚嫩的小脸，我感到无比的欣慰。事后，你为此还写了一篇作文《最难忘的一件事》，表达了你对妈妈的疼爱和赞美。
在你十二岁的暑假里，为了给你彻底治疗扁桃体肿大，医生要求为你做摘除扁桃体的手术，我又一次送你进了医院。在做手术时，你非常坚强，连手术大夫都连声夸奖你。我感到又心疼，又自豪，你真不愧是妈妈的好孩子！在你住院期间，妈妈几乎天天去上班，手术后都没有在病房陪你一天。同病房的病人埋怨我，护士埋怨我，连护工都埋怨我，惟独你没有埋怨妈妈！因为你知道妈妈是单位的领导，工作非常繁忙，只有你最理解妈妈。每当我晚上赶到病房，看到你满意的笑脸时，你不知道妈妈心里有多少疼爱，有多少歉意，又有多少自责！
最后的一次住院是你的临终那一天。你从早上就很难受，但是在最痛苦的时刻，却没有给妈妈撒娇，也不说你有多么难受，相反还劝妈妈去上班。悔不该呵！妈妈太大意了！等妈妈下午赶回家，小医院已经不收了，当我送你进大医院时，已经是下午下班的时刻。经过了几个小时的抢救，你醒来、昏迷、又醒来、又昏迷，直到心脏停止了跳动，永远停止了跳动！我清楚地记得，你最后对我说的话：“妈妈，我想刷牙……妈妈,我们怎么在这里?没那么严重吧?……妈妈,我想喝水……” 在我把你的生命交付给医生时,却没有想到医生没有留住你的生命;在医生向我宣告你的死亡时,却没有想到你真的会先我而去;在抢救室与你的遗体告别时, 却没有想到你真的离开了这个世界。摸着你苍白的额头,上面还带着余热；看看你美丽的眼睛，象是刚睡醒的样子；听听你的心口,曾经跳得是那样的有力，现在没有了声音，可是里面还带着妈妈给你的无限母爱, 难道你真的长睡不醒了？
婕妮，送你住院的历史一去不复返了，但是至今我也难以接受这个现实——你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在最后的时刻，妈妈送你进了21世纪的现代医院，却使你走上了不归之路。如果有一点机会，我情愿用我的生命去换你的生命！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无情的病魔残害了我的爱女，葬送了我生命的延续，带走了我唯一的希望！我常常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你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地抚摸着你的照片，盼望着奇迹发生，却又是那样的悲观、失望，那样的孤独、伤心！妈妈只有在这永远的回忆之中，追随你的身影，寻找你的音容笑貌，让妈妈默默地熔化在这永远的回忆之中……
写给女儿的信
王雪晨（婕妮、晨晨）
生于1990年1月30日，萃于2003年7月30日，时年仅十三岁
婕妮：
我亲爱的女儿，你在短短的一天之内，突然病逝，让妈妈实在无法接受。妈妈天天在回想送你到医院的情景，想象着你所忍受的病痛，忘不了医院的病床上那块白布下面你那苍白的额头还带着余热，更难忘你那双闭不上的美丽眼睛在望着妈妈！
婕妮，妈妈是最了解你的，你进入中学校园刚一年，我们的生活也刚稳定，你绝不愿离开你最敬爱的妈妈，不愿离开西安四中初一五班这个集体，不愿离开这美丽的花季，不愿离开这五彩缤纷的世界。你曾多次向妈妈保证，“咱们永远不分开！”妈妈和你就是最亲密的朋友、 最密切的师生、最亲近的母女。妈妈为你而自豪，早已把一生的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你为妈妈而骄傲，时时事事都以妈妈为学习的榜样。在我们如此相依为命的时候，你却这样匆匆离去，来不及向妈妈告别，来不及向你所留恋的人世告别，来不及完成你的学业，来不及走向社会展示你的才能！
孩子呵！你不应该这样坚强！你不应该总为我的工作着想！你怎能知道你的生命是那样的脆弱？你怎能知道妈妈的精神经得起这样的打击？如果苍天再给我一个机会，我会千倍万倍地呵护你、疼爱你，无论如何不会让你受到如此的委屈，不会让你就这样与妈妈永别！
我的女儿呵！你的一生虽然短暂，但是却闪耀着明亮的光彩。你在学校是老师和同学们喜欢的优秀学生，也是优秀的班干部、共青团员；在家里是妈妈疼爱的好女儿，也是聪明、坚强、善良、懂事、文静、乖巧的好孩子。多年来你跟着妈妈在外下海，尝尽了酸甜苦辣的生活，与妈妈同甘苦，共命运，乐观开朗，从无怨言，聪颖过人。你的优秀品质，你的聪明才华，你的可爱形象，你的甜美声音，将永远留在妈妈的心中。
你的离别，是妈妈永远的悲痛和遗憾！你的在天之灵可曾听到妈妈的哭泣？可曾留恋我们难分难舍的的母女深情？可曾感受到大家对你的回忆？可曾知道老师和同学们对你的惋惜？妈妈希望你不要伤心，不要害怕，妈妈和所有疼你、爱你的亲人们、你的老师和同学们都会常常怀念你。你不会寂寞，也不会孤独，我们将永远爱你！
归去来兮，我可爱的好女儿，妈妈将永远陪伴你！
一路母爱
[ 小故事网
www.xiaogushi.com 时间:2007-4-29 22:12:14 发表评论 ]
十二岁那年，我的父亲因病去世了。家里一下子少了主心骨，那时外婆已六十多岁了，姐姐上初中，弟弟上小学，最小的妹妹只有三岁。
那些日子，母亲几近将一生的眼泪哭干了。外婆忍着极大的悲痛，她最不愿意看到的是，在古稀之年看到女儿沦落到这样的地步。她对母亲承诺，只要她在这世上活一天，就要为抚养我们尽一天力。
自母亲一脚踏进田地后，家里的一切都丢给了外婆。她们商量，孩子们都应该让他们读书，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在这方面，外婆与母亲表现出惊人的相似一面。可是，四个孩子读书，在当时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呀。
为此，外婆拾掇出了那辆古老的石磨，浸泡糯米，开始做起手磨汤圆，在老家门前，有一棵年岁很老的桂花树，一到桂花开季节，外婆就拿张席子摆放在树荫里，只等桂花簌簌飘落，然后收拾干净，加上白砂糖，腌渍在玻璃缸中。当将煮熟的汤圆舀在洒了桂花的自酿米酒中时，香味能随风飘得很远、很远。
但是那些年头，我从没有看见外婆吃一碗汤圆。我的嘴最馋，卖到最后，外婆才刮出木桶底的那层湿汤圆粉，给我们煮一点糊糊吃。
那几年，天不亮，我在朦胧中听到“吱吱”的磨响，外婆的头顶有一盏昏花的油灯，她的头发由花白渐渐白满了头。灯光映照着她老人家沟壑纵横的脸庞，如刀刻一般坚毅。
有一天放学，我听到村子里有鞭炮的声音，噼里啪啦，当时油菜花开得正火，已是黄昏，路过的村里人告诉我，说你外婆去世了。我心里一惊，我根本不相信这是真的，这根本是个玩笑。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门口，看见外婆静静地躺在一张席上，脸上依然是那么安详，仿佛累得睡着了一般。在她的旁边，有一半已磨好的汤圆，两页石磨紧紧的相咬在那里，米浆无语一点一点仍在流淌，仿佛泪水一般。
外婆是忽然脑溢血离去的。母亲这次没有哭，但泪水在眼眶中打圈，她的嘴唇不停地哆嗦，有太多的话，她无法对她的母亲说起。我清楚地记得，外婆曾经对母亲说过，不管发生什么事，记住不哭啊，不然她会不高兴的。
外婆走之前，留下了一小捆理得整整齐齐的钞票。每到一定的时候，母亲就抽出一部分，叮嘱我们说，这些都是外婆的命换来的，你们可要珍惜啊。
靠着这些恩赐，我们读书的路上平坦了许多，母亲身上的担子也减轻了不少。
若干年后，我们都考了出去，进了城。当我生完孩子后，母亲如愿地做起了外婆。孩子三岁那年，我与丈夫离婚了，我执意要将女儿判给我。那天夜晚，我欲哭无泪，哀叹我与母亲当年的命运是那么的相似，我对母亲说，妈妈，我的命好苦。母亲一夜头发白了几根，她却笑了笑，有什么了不起，咱们那么苦不也熬过来了吗？
母亲想过在外面租个亭子卖报纸，这样也可以赚些钱补贴一下开支。但想到一旦出去，家里的事丢不开，还有接送女儿送幼儿园的事情。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母亲在家里做起了当女儿时才做的布鞋之类的活，她说城里人喜欢穿它，养脚。我不再说什么。每次回来，我总看见从窗外照进了一束夕阳，母亲一动也不动地凝在那里，一边纳鞋一边低头想心事，仿佛一道剪影。由于做女工离她已是遥远的事，她的那双手总是被针扎得伤痕累累。
那个夏天，女儿从我身体里带出的胎毒又复发了，长出了一个很大的脓包。每次去医院，医生都是拿针管加棉球去吸拭，但感染后的疮口却越来越大。女儿痛痒得难受时，我心痛得要命。这一次，母亲当着医生与我的面，却表现出少有的果敢，她低下头，将那个疮口含在嘴中，将一股脓血吸吮了出来，医生看到这一举动，睁大了眼睛，几个年轻的护士吓得跑开了。几天后，女儿的疮口愈合，并出了院。
我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真爱，成了家，丈夫对女儿很好，母亲很欣慰。我却觉得母亲比从前更加孤独，我恍然悟到，母亲一定是因为肩上的担子卸下了许多，而有一种虚脱的落寞。她有几次提出要回老屋去，都被我推掉了。
这一年八月十五，母亲执意要回老家，大有不依不饶之势。当车行到山口，母亲要求下来一会，天有点阴，狗尾草在风中不停地摇曳。我担心母亲受凉，近些年来，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大好。她径直朝着那块坟地走去，走到外婆的坟前，她拿出一盒汤圆，用碗盛满，一下子跪倒在外婆的坟前，弓着背影，在那里老泪纵横。她有太多话多年前说不了，这会却说不完。而对于父亲的坟，她表现出像是多年前的一个久谙于心的故人一样，最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此时，母亲已七十有五了。
母亲是在那天夜晚走的。那夜的月亮好圆好圆，乡村与城市处于一片水晶宫中。那天晚上，母亲比往年多吃了几个汤圆。第二天早上，阳光透进浮尘飞舞的屋子时，母亲平生第一次没有早起。
外婆真的走了？女儿此时已做了妈妈，她泪满满面地问道。我叹了一口气，将她紧紧搂在怀中，仿佛又看到岁月深处、在遍地黄花分外香里、高喊着外婆、一路朝家的方向狂奔的那个长发飘飘的少年。
陈荣 痛祭
2003年8月1日泪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