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僧判葫芦案〉的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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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判断葫芦案

却说黛玉同姐妹们至王夫人处,见王夫人正和兄嫂处的来使计议家务,又说姨
母家遭人命官司等语。因见王夫人事情冗杂,姐妹们遂出来,至寡嫂李氏房中来了。
原来这李氏即贾珠之妻。珠虽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贾兰,今方五岁,已入学攻书。
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祭酒;族中男女无不读诗书者。
至李守中继续以来,便谓“女子无才便是德”,故生了此女不曾叫他十分认真读书,
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读读,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了。
却以纺绩女红为要,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所以这李纨虽青春丧偶,且居处于膏
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不问不闻,惟知侍亲养子,闲时陪侍小姑等
针黹诵读而已。今黛玉虽客居于此,已有这几个姑嫂相伴,除老父之外,馀者也就
无用虑了。
如今且说贾雨村授了应天府,一到任就有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却是两家争买
一婢,各不相让,以致殴伤人命。彼时雨村即拘原告来审。那原告道:“被打死的
乃是小人的主人。因那日买了个丫头,不想系拐子拐来卖的。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
的银子,我家小主人原说第三日方是好日,再接入门;这拐子又悄悄的卖与了薛家。
被我们知道了,去找拿卖主,夺取丫头。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众豪
奴将我小主人竟打死了。凶身主仆已皆逃走,无有踪迹,只剩了几个局外的人。小
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求太老爷拘拿凶犯,以扶善良,存殁感激大恩不尽!”
雨村听了,大怒道:“那有这等事!打死人竟白白的走了拿不来的?”便发签差公
人立刻将凶犯家属拿来拷问。只见案旁站着一个门子,使眼色不叫他发签。雨村心
下狐疑,只得停了手。退堂至密室,令从人退去,只留这门子一人伏侍。门子忙上
前请安,笑问:“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雨村道:“我看
你十分眼熟,但一时总想不起来。”门子笑道:“老爷怎么把出身之地竟忘了!老
爷不记得当年葫芦庙里的事么?”雨村大惊,方想起往事。原来这门子本是葫芦庙
里一个小沙弥,因被火之后无处安身,想这件生意倒还轻省,耐不得寺院凄凉,遂
趁年纪轻,蓄了发,充当门子。雨村那里想得是他?便忙携手笑道:“原来还是故
人。”因赏他坐了说话。这门子不敢坐,雨村笑道:“你也算贫贱之交了,此系私
室,但坐不妨。”门子才斜签着坐下。
雨村道:“方才何故不令发签?”门子道:“老爷荣任到此,难道就没抄一张
本省的护官符来不成?”雨村忙问:“何为护官符?”门子道:“如今凡作地方官
的,都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势极富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
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也难保呢!——所以叫做
护官符。方才所说的这薛家,老爷如何惹得他!他这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从前的
官府都因碍着情分脸面,所以如此。”一面说,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的护官符
来,递与雨村看时,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俗谚口碑,云: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
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雨村尚未看完,忽闻传点,报“王老爷来拜”。雨村忙具衣冠接迎。有顿饭工夫方
回来,问这门子,门子道:“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今告打死人
之薛,就是‘丰年大雪’之薛。不单靠这三家,他的世交亲友在都在外的本也不少,
老爷如今拿谁去?”
雨村听说,便笑问门子道:“这样说来,却怎么了结此案?你大约也深知这凶
犯躲的方向了?”门子笑道:“不瞒老爷说,不但这凶犯躲的方向,并这拐的人我
也知道,死鬼买主也深知道,待我细说与老爷听。这个被打死的是一个小乡宦之子,
名唤冯渊,父母俱亡,又无兄弟,守着些薄产度日,年纪十八九岁,酷爱男风,不
好女色。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见这丫头,他便一眼看上了,立意买来作妾,设
誓不近男色,也不再娶第二个了。所以郑重其事,必得三日后方进门。谁知这拐子
又偷卖与薛家,他意欲卷了两家的银子逃去。谁知又走不脱,两家拿住,打了个半
死,都不肯收银,各要领人。那薛公子便喝令下人动手,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抬
回去三日竟死了。这薛公子原择下日子要上京的,既打了人夺了丫头,他便没事人
一般,只管带了家眷走他的路,并非为此而逃:这人命些些小事,自有他弟兄奴仆
在此料理。这且别说,老爷可知这被卖的丫头是谁?”雨村道:“我如何晓得?”
门子冷笑道:“这人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芦庙旁住的甄老爷的女儿,小
名英莲的。”雨村骇然道:“原来是他!听见他自五岁被人拐去,怎么如今才卖呢?”
门子道:“这种拐子单拐幼女,养至十二三岁,带至他乡转卖。当日这英莲,
我们天天哄他玩耍,极相熟的,所以隔了七八年,虽模样儿出脱的齐整,然大段未
改,所以认得,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的一点胭脂�,从胎里带来的。偏这拐子又
租了我的房子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问他,他说是打怕了的,万不敢说,
只说拐子是他的亲爹,因无钱还债才卖的。再四哄他,他又哭了,只说:‘我原不
记得小时的事!’这无可疑了。那日冯公子相见了,兑了银子,因拐子醉了,英莲
自叹说:‘我今日罪孽可满了!’后又听见三日后才过门,他又转有忧愁之态。我
又不忍,等拐子出去,又叫内人去解劝他:‘这冯公子必待好日期来接,可知必不
以丫鬟相看。况他是个绝风流人品,家里颇过得,素性又最厌恶堂客,今竟破价买
你,后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两日,何必忧闷?’他听如此说方略解些,自谓从此
得所。谁料天下竟有不如意事,第二日,他偏又卖与了薛家!若卖与第二家还好,
这薛公子的混名,人称他‘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而且使钱如
土。只打了个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个英莲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这冯公子空喜
一场,一念未遂,反花了钱,送了命,岂不可叹!”
雨村听了,也叹道:“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这冯渊如何偏
只看上了这英莲?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个路头,且又是个多情的,
若果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这薛家纵比冯家富贵,想其为人,自
然姬妾众多,淫佚无度,未必及冯渊定情于一人。这正是梦幻情缘,恰遇见一对薄
命儿女!且不要议论他人,只目今这官司如何剖断才好?”门子笑道:“老爷当年
何其明决,今日何反成个没主意的人了?小的听见老爷补升此任,系贾府王府之力;
此薛蟠即贾府之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做个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去见贾王
二公?”雨村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事关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正竭力
图报之时,岂可因私枉法,是实不忍为的。”门子听了冷笑道:“老爷说的自是正
理,但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岂不闻古人说的:‘大丈夫相时而动。’又说:‘趋
吉避凶者为君子。’依老爷这话,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还要三思为
妥!”
雨村低了头,半日说道:“依你怎么着?”门子道:“小人已想了个很好的主
意在此:老爷明日坐堂,只管虚张声势,动文书发签拿人,凶犯自然是拿不来的,
原告固是不依,只用将薛家族人及奴仆人等拿几个来拷问,小的在暗中调停,令他
们报个‘暴病身亡’,合族中及地方上共递一张保呈,老爷只说善能扶鸾请仙,堂
上设了乩坛,令军民人等只管来看。老爷便说:‘乩仙批了,死者冯渊与薛蟠原系
夙孽,今狭路相遇,原因了结。今薛蟠已得了无名之病,被冯渊的魂魄追索而死。
其祸皆由拐子而起,除将拐子按法处治外,馀不累及……’等语。小人暗中嘱咐拐
子,令其实招,众人见乩仙批语与拐子相符,自然不疑了。薛家有的是钱,老爷断
一千也可,五百也可,与冯家作烧埋之费;那冯家也无甚要紧的人,不过为的是钱,
有了银子也就无话了。老爷细想此计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
酌斟酌,压服得口声才好。”二人计议已定。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干有名人犯。雨村详加审问,果见冯家人口稀少,不过赖
此欲得些烧埋之银;薛家仗势倚情,偏不相让,故致颠倒未决。雨村便徇情枉法,
胡乱判断了此案,冯家得了许多烧埋银子,也就无甚话说了。雨村便疾忙修书二封
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之言寄去。此事
皆由葫芦庙内沙弥新门子所为,雨村又恐他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事来,因此心中大
不乐意。后来到底寻了他一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才罢。
当下言不着雨村。且说那买了英莲、打死冯渊的那薛公子,亦系金陵人氏,本
是书香继世之家。只是如今这薛公子幼年丧父,寡母又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
爱纵容些,遂致老大无成;且家中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这薛
公子学名薛蟠,表字文起,性情奢侈,言语傲慢;虽也上过学,不过略识几个字,
终日惟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景而已。虽是皇商,一应经纪世事全然不知,不过赖祖
父旧日的情分,户部挂个虚名支领钱粮,其馀事体,自有伙计老家人等措办,寡母
王氏乃现任京营节度王子腾之妹,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
年方五十上下,只有薛蟠一子。还有一女,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生得肌骨莹
润,举止娴雅。当时他父亲在日极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十倍。自
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安慰母心,他便不以书字为念,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
母亲分忧代劳。
近因今上崇尚诗礼,征采才能,降不世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在世宦名家之
女,皆得亲名达部,以备选择,为宫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自薛蟠
父亲死后,各省中所有的卖买承局、总管、伙计人等,见薛蟠年轻不谙世事,便趁
时拐骗起来,京都几处生意渐亦销耗。薛蟠素闻得都中乃第一繁华之地,正思一游,
便趁此机会,一来送妹待选,二来望亲,三来亲自入部销算旧帐,再计新支,——
其实只为游览上国风光之意。因此早已检点下行装细软以及馈送亲友各色土物人情
等类,正择日起身,不想偏遇着那拐子,买了英莲。薛蟠见英莲生的不俗,立意买
了作妾,又遇冯家来夺,因恃强喝令豪奴将冯渊打死,便将家中事务,一一嘱托了
族中人并几个老家人,自己同着母亲妹子竟自起身长行去了。人命官司他却视为儿
戏,自谓花上几个钱没有不了的。
在路不记其日,那日已将入都,又听见母舅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
边。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愁进京去有舅舅管辖,不能任意挥霍,如今升出去,
可知天从人愿。”因和母亲商议道:“咱们京中虽有几处房舍,只是这十来年没人
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着租赁给人住,须得先着人去打扫收拾才好。”他母亲道:
“何必如此招摇!咱们这进京去,原是先拜望亲友,或是在你舅舅处,或是你姨父
家,他两家的房舍极是宽敞的。咱们且住下,再慢慢儿的着人去收拾,岂不消停
些?”薛蟠道:“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家里自然忙乱起身,咱们这会子反一窝
一拖的奔了去,岂不没眼色呢?”他母亲道:“你舅舅虽升了去,还有你姨父家。
况这几年来你舅舅姨娘两处,每每带信捎书接咱们来。如今既来了,你舅舅虽忙着
起身,你贾家的姨娘未必不苦留我们,咱们且忙忙的收拾房子岂不使人见怪?你的
意思我早知道了:守着舅舅姨母住着,未免拘紧了,不如各自住着,好任意施为。
你既如此,你自去挑所宅子去住,我和你姨娘姊妹们别了这几年,却要住几日。我
带了你妹子去投你姨娘家去,你道好不好?”薛蟠见母亲如此说,情知扭不过,只
得吩咐人夫,一路奔荣国府而来。
那时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亏贾雨村就中维持了,才放了心。又见哥哥升了
边缺,正愁少了娘家的亲戚来往,略加寂寞。过了几日,忽家人报:“姨太太带了
哥儿姐儿合家进京在门外下车了。”喜的王夫人忙带了人接到大厅上,将薛姨妈等
接进去了。姊妹们一朝相见,悲喜交集,自不必说。叙了一番契阔,又引着拜见贾
母,将人情土物各种酬献了。合家俱厮见过,又治席接风。薛蟠拜见过贾政贾琏,
又引着见了贾赦贾珍等。贾政便使人进来对王夫人说:“姨太太已有了年纪,外甥
年轻,不知庶务,在外住着恐又要生事:咱们东南角上梨香院,那一所房十来间白
空闲着,叫人请了姨太太和姐儿哥儿住了甚好。”王夫人原要留住,贾母也就遣人
来说:“请姨太太就在这里住下,大家亲密些。”薛姨妈正欲同居一处,方可拘紧
些儿,若另在外边,又恐纵性惹祸,遂忙应允。又私与王夫人说明:“一应日费供
给,一概都免,方是处常之法。”王夫人知他家不难于此,遂亦从其自便,从此后,
薛家母女就在梨香院住了。
原来这梨香院乃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小小巧巧,约有十馀间房舍,前厅后
舍俱全。另有一门通街,薛蟠的家人就走此门出入;西南上又有一个角门,通着夹
道子,出了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东院了。每日或饭后或晚间,薛姨妈便过来,或
与贾母闲谈,或与王夫人相叙。宝钗日与黛玉、迎春姊妹等一处,或看书下棋,或
做针黹,倒也十分相安。只是薛蟠起初原不欲在贾府中居住,生恐姨父管束不得自
在;无奈母亲执意在此,且贾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只得暂且住下,一面使人打扫
出自家的房屋再移居过去。谁知自此间住了不上一月,贾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认
熟了一半,都是那些纨�气习,莫不喜与他来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
嫖娼,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虽说贾政训子有方,治家有法,
一则族大人多,照管不到;二则现在房长乃是贾珍,彼乃宁府长孙,又现袭职,凡
族中事都是他掌管;三则公私冗杂,且素性潇洒,不以俗事为要,每公暇之时,不
过看书着棋而已。况这梨香院相隔两层房舍,又有街门别开,任意可以出入,这些
子弟们所以只管放意畅怀的。因此薛蟠遂将移居之念渐渐打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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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个回答  2006-05-10
葫芦僧判葫芦案

曹雪芹

如今且说贾雨村授了应天府,一到任就有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却是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以致殴伤人命。彼时雨村即拘原告来审,那原告道:“被打死的乃是小人的主人。因那日买了个丫头,不想系拐子拐来卖的;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银子,我家小主人原说第三日方是好日,再接入门;这拐子又悄悄的卖与了薛家,被我们知道了,去找拿卖主,夺取丫头。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众豪奴将我小主人竟打死了。凶身主仆已皆逃走,无有踪迹,只剩下几个局外的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求太老爷拘拿凶犯,以扶善良,存殁感激大恩不尽!”

雨村听了大怒道:“那有这等事!打死人竟白白的走了拿不来的!”便发签差公人立刻将凶犯家属拿来拷问。只见案旁站着一个门子,使眼色不叫他发签。雨村心下狐疑,只得停了手。退堂至密室,令从人退去,只留这门子一人伏持;门子忙上前请安,笑问:“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雨村道:“我看你十分眼熟,但一时总想不起来。”门子笑道:“老爷怎么把出身之地竟忘了!老爷不记得当年葫芦庙里的事么?”

雨村大惊,方想起往事。原来这门子本是葫芦庙里一个小沙弥,因被火之后,无处安身,想这件生意倒还轻省,耐不得寺院凄凉,遂趁年纪轻,蓄了发,充当门子。雨村那里想得是他?便忙携手笑道:“原来还是故人。”因赏他坐了说话。这门子不敢坐,雨村笑道:“你也算贫贱之交了;此系私室,但坐不妨。”门子才斜签着坐下。

雨村道:“方才何故不令发签”?门子道:“老爷荣任到此,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的‘护官符’来不成?”雨村忙问:“何为‘护官符’?”门子道:“如今凡作地方官的都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势极富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也难保呢!——所以叫做‘护官符’。方才所说的这薛家,老爷如何惹得他!他这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从前的官府,都因碍着情分脸面,所以如此。” 一面说,一面从顺袋中取住一张抄的“护官符”来,递与雨村,看时,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俗谚口碑,云: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雨村尚未看完,忽闻传点,报:“王老爷来拜。”雨村忙具衣冠接迎。有顿饭工夫方回来,问这门子,门子道:“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今告打死人之薛,就是‘丰年大雪’之‘薛’,——不单靠这三家,他的世交亲友在都在外的本也不少,老爷如今拿谁去?”雨村听说,便笑问门子道:“这样说来,却怎么了结此案?——你大约也深知这凶犯躲的方向了?”

门子笑道:“不瞒老爷说,不但这凶犯躲的方向,并这拐的人我也知道,死鬼买主也深知道,待我细说与老爷听:这个被打死的是一个小乡宦之子,名唤冯渊,父母俱亡,又无兄弟,守着些薄产度日,年纪十八九岁。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见这丫头,他便一眼看上了,立意买来作妾,设誓不再娶第二个了,所以郑重其事,必得三日后方进门。谁知这拐子又偷卖与薛家,——他意欲卷了两家的银子逃去,谁知又走不脱,两家拿住,打了个半死,都不肯收银,各要领人。那薛公子便喝令下人动手,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抬回去三日竟死了。这薛公子原择下日子要上京的,既打了人,夺了丫头,他便没事人一般,只管带了家眷走他的路,并非为此而逃;这人命些些小事,自有他弟兄奴仆在此料理。——这且别说,老爷可知这被卖的丫头是谁?”雨村道:“我如何晓得?”门子冷笑道:“这人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芦庙旁住的甄老爷的女儿,小名英莲的。”雨村骇然道:“原来是他!听见他自五岁被人拐去,怎么如今才卖呢?”

门子道:“这种拐子单拐幼女,养至十二三岁,带至他乡转卖。当日这英莲,我们天天哄他玩耍,极相熟的,所以隔了七八年,虽模样儿出脱的齐整,然大段未改,所以认得,——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的一点胭脂记,从胎里带来的。偏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子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问他,他说是打怕了的,万不敢说,只说拐子是他的亲爹,因无钱还债才卖的。再四哄他,他又哭了,只说:‘我原不记得小时的事!’这无可疑了。那日冯公子相见了,兑了银子,因拐子醉了,英莲自叹说:‘我今日罪孽可满了!’后又听见三日后才过门,他又转有忧愁之态。我又不忍,等拐子出去,又叫内人去解劝他:‘这冯公子必待好日期来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今竟破价买你,后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两日,何必忧闷?’他听如此说,方略解些;自谓从此得所。——谁料天下竟有不如意事,第二日,他偏又卖与了薛家!若卖与第二家还好,这薛公子的混名,人称他‘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而且使钱如土,只打了个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个英莲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这冯公子空喜一场,一念未遂,反花了钱,送了命,岂不可叹!”

雨村听了也叹道:“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亦非与然,不然这冯渊如何偏只看这英莲?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个路头,若果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且不要议论他人,只目今这官司如何剖断才好?”门子笑道:“老爷当年何其明决,今日何反成个没主意的人了!小的听见老爷补升此任,系贾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贾府之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做个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去见贾王二公。”雨村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事关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正竭力图报之时,岂可因私枉法,是实不忍为的。”门子听了冷笑道:“老爷说的自是正理,但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岂不闻古人说的‘大丈夫相时而动’,又说‘趋吉避凶者为君子’,依老爷这话,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还要三思为妥。”

雨村低了头,半日说道:“依你怎么着?”门子道:“小人已想了个很好的主意在此:老爷明日坐堂,只管虚张声势,动文书,发签拿人,——凶犯自然是拿不来的,原告固是不依,只用将薛家族人及奴仆人等拿几个来拷问,小的在暗中调停,令他们报个‘暴病身亡’,合族中及地方上共递一张保呈,老爷只说善能扶鸾请仙,堂上设了乩坛,令军民人等只管来看,老爷便说:‘乩仙批了,死者冯渊与薛蟠原系夙孽,今狭路相遇,原因了结。今薛蟠已得了无名之病,被冯渊的魂魄追索而死。其祸皆由拐子而起,除将拐子按法处治外,余不累及……’等语。小人暗中嘱咐拐子,令其实招;众人见乩仙批语与拐子相符,自然不疑了。薛家有的是钱,老爷断一千也可,五百也可,与冯家作烧埋之费;那冯家也无甚要紧的人,不过为的是钱,有了银子,也就无话了。——老爷细想,此计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压服得口声不好。二人计议已定。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干有名人犯,雨村详加审问,果见冯家人口稀少,不过赖此欲得些烧埋之银;薛家仗势倚情,偏不相让,故致颠倒未决。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冯家得了许多烧埋银子,也就无甚话说了。雨村便疾忙修书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滕,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之言寄去。此事皆由葫芦庙内沙弥新门子所为,雨村又恐他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事来,因此心中大不乐意;后来到底寻了他一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才罢。本回答被网友采纳
第2个回答  2009-06-30
  全文可以么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却说黛玉同姊妹们至王夫人处,见王夫人与兄嫂处的来使计议家务,又说姨母家遭人命官司等语。因见王夫人事情冗杂,姊妹们遂出来,至寡嫂李氏房中来了。知

  原来这李氏即贾珠之妻。珠虽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贾兰,今方五岁,已入学攻书。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至李守中继承以来,便说“女子无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时,便不十分令其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他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罢了,却只以纺绩井臼为要,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因此这李纨虽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唯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今黛玉虽客寄于斯,日有这般姐妹相伴,除老父外,余者也都无庸虑及了。知

  如今且说雨村,因补授了应天府,一下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乃是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以至殴伤人命。彼时雨村即传原告之人来审。那原告道:“被殴死者乃小人之主人。因那日买了一个丫头,不想是拐子拐来卖的。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银子,我家小爷原说第三日方是好日子,再接入门。这拐子便又悄悄的卖与薛家,被我们知道了,去找拿卖主,夺取丫头。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众豪奴将我小主人竟打死了。凶身主仆已皆逃走,无影无踪,只剩了几个局外之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望大老爷拘拿凶犯,剪恶除凶,以救孤寡,死者感戴天恩不尽!”知

  雨村听了大怒道:“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来的!”因发签差公人立刻将凶犯族中人拿来拷问,令他们实供藏在何处,一面再动海捕文书。正要发签时,只见案边立的一个门子使眼色儿,--不令他发签之意。雨村心下甚为疑怪,只得停了手,即时退堂,至密室,侍从皆退去,只留门子服侍。这门子忙上来请安,笑问:“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雨村道:“却十分面善得紧,只是一时想不起来。”那门子笑道:“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记当年葫芦庙里之事?”雨村听了,如雷震一惊,方想起往事。原来这门子本是葫芦庙内一个小沙弥,因被火之后,无处安身,欲投别庙去修行,又耐不得清凉景况,因想这件生意倒还轻省热闹,遂趁年纪蓄了发,充了门子。雨村那里料得是他,便忙携手笑道:“原来是故人。”又让坐了好谈。这门子不敢坐。雨村笑道:“贫贱之交不可忘。你我故人也,二则此系私室,既欲长谈,岂有不坐之理?”这门子听说,方告了座,斜签着坐了。知

  雨村因问方才何故有不令发签之意。这门子道:“老爷既荣任到这一省,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护官符’来不成?”雨村忙问:“何为‘护官符’?我竟不知。”门子道:“这还了得!连这个不知,怎能作得长远!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所以绰号叫作‘护官符’。方才所说的这薛家,老爷如何惹他!他这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皆因都碍着情分面上,所以如此。”一面说,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写的‘护官符’来,递与雨村,看时,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其口碑排写得明白,下面所注的皆是自始祖官爵并房次。石头亦曾抄写了一张,今据石上所抄云:斋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宁国荣国二公之后,共二十房分,宁荣亲派八房在都外,现原籍住者十二房。)知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十八,都中现住者十房,原籍现居八房。)斋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共十二房,都中二房,余在籍。)知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现领内府帑银行商,共八房分。)斋

  雨村犹未看完,忽听传点,人报:“王老爷来拜。”雨村听说,忙具衣冠出去迎接。有顿饭工夫,方回来细问。这门子道:“这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今告打死人之薛,就系丰年大雪之‘雪’也。也不单靠这三家,他的世交亲友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老爷如今拿谁去?”雨村听如此说,便笑问门子道:“如你这样说来,却怎么了结此案?你大约也深知这凶犯躲的方向了?”知

  门子笑道:“不瞒老爷说,不但这凶犯的方向我知道,一并这拐卖之人我也知道,死鬼买主也深知道。待我细说与老爷听:这个被打之死鬼,乃是本地一个小乡绅之子,名唤冯渊,自幼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只他一个人守着些薄产过日子。长到十八九岁上,酷爱男风,最厌女子。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见这拐子卖丫头,他便一眼看上了这丫头,立意买来作妾,立誓再不交结男子,也不再娶第二个了,所以三日后方过门。谁晓这拐子又偷卖与薛家,他意欲卷了两家的银子,再逃往他省。谁知又不曾走脱,两家拿住,打了个臭死,都不肯收银,只要领人。那薛家公子岂是让人的,便喝着手下人一打,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抬回家去三日死了。这薛公子原是早已择定日子上京去的,头起身两日前,就偶然遇见这丫头,意欲买了就进京的,谁知闹出这事来。既打了冯公子,夺了丫头,他便没事人一般,只管带了家眷走他的路。他这里自有兄弟奴仆在此料理,也并非为此些些小事值得他一逃走的。这且别说,老爷你当被卖之丫头是谁?”雨村笑道:“我如何得知。”门子冷笑道:“这人算来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芦庙旁住的甄老爷的小姐,名唤英莲的。”雨村罕然道:“原来就是他!闻得养至五岁被人拐去,却如今才来卖呢?”主

  门子道:“这一种拐子单管偷拐五六岁的儿女,养在一个僻静之处,到十一二岁,度其容貌,带至他乡转卖。当日这英莲,我们天天哄他顽耍,虽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岁的光景,其模样虽然出脱得齐整好些,然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熟人易认。况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从胎里带来的,所以我却认得。偏生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问他。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万不敢说,只说拐子系他亲爹,因无钱偿债,故卖他。我又哄之再四,他又哭了,只说‘我不记得小时之事!’这可无疑了。那日冯公子相看了,兑了银子,拐子醉了,他自叹道:‘我今日罪孽可满了!’后又听见冯公子令三日之后过门,他又转有忧愁之态。我又不忍其形景,等拐子出去,又命内人去解释他:‘这冯公子必待好日期来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况他是个绝风流人品,家里颇过得,素习又最厌恶堂客,今竟破价买你,后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两日,何必忧闷!’他听如此说,方才略解忧闷,自为从此得所。谁料天下竟有这等不如意事,第二日,他偏又卖与薛家。若卖与第二个人还好,这薛公子的混名人称‘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而且使钱如土,遂打了个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个英莲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这冯公子空喜一场,一念未遂,反花了钱,送了命,岂不可叹!”主

  雨村听了,亦叹道:“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这冯渊如何偏只看准了这英莲?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个头路,且又是个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这薛家纵比冯家富贵,想其为人,自然姬妾众多,淫佚无度,未必及冯渊定情于一人者。这正是梦幻情缘,恰遇一对薄命儿女。且不要议论他,只目今这官司,如何剖断才好?”门子笑道:“老爷当年何其明决,今日何反成了个没主意的人了!小的闻得老爷补升此任,亦系贾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贾府之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作个整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去见贾府王府。”雨村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事关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实是重生再造,正当殚心竭力图报之时,岂可因私而废法?是我实不能忍为者。”门子听了,冷笑道:“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岂不闻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时而动’,又曰‘趋吉避凶者为君子’。依老爷这一说,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还要三思为妥。”知

  雨村低了半日头,方说道:“依你怎么样?”门子道:“小人已想了一个极好的主意在此:老爷明日坐堂,只管虚张声势,动文书发签拿人。原凶自然是拿不来的,原告固是定要将薛家族中及奴仆人等拿几个来拷问。小的在暗中调停,令他们报个暴病身亡,令族中及地方上共递一张保呈,老爷只说善能扶鸾请仙,堂上设下乩坛,令军民人等只管来看。老爷就说:‘乩仙批了,死者冯渊与薛蟠原因夙孽相逢,今狭路既遇,原应了结。薛蟠今已得了无名之病,被冯魂追索已死。其祸皆因拐子某人而起,拐之人原系某乡某姓人氏,按法处治,余不略及’等语。小人暗中嘱托拐子,令其实招。众人见乩仙批语与拐子相符,余者自然也都不虚了。薛家有的是钱,老爷断一千也可,五百也可,与冯家作烧埋之费。那冯家也无甚要紧的人,不过为的是钱,见有了这个银子,想来也就无话了。老爷细想此计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或可压服口声。”二人计议,天色已晚,别无话说。知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应有名人犯,雨村详加审问,果见冯家人口稀疏,不过赖此欲多得些烧埋之费,薛家仗势倚情,偏不相让,故致颠倒未决。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冯家得了许多烧埋银子,也就无甚话说了。雨村断了此案,急忙作书信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等语。此事皆由葫芦庙内之沙弥新门子所出,雨村又恐他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的事来,因此心中大不乐业,后来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他才罢。斋

  当下言不着雨村。且说那买了英莲打死冯渊的薛公子,亦系金陵人氏,本是书香继世之家。只是如今这薛公子幼年丧父,寡母又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爱纵容,遂至老大无成,且家中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这薛公子学名薛蟠,表字文起,五岁上就性情奢侈,言语傲慢。虽也上过学,不过略识几字,终日惟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水而已。虽是皇商,一应经济世事,全然不知,不过赖祖父之旧情分,户部挂虚名,支领钱粮,其余事体,自有伙计老家人等措办。寡母王氏乃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之妹,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四十上下年纪,只有薛蟠一子。还有一女,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当日有他父亲在日,酷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自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依贴母怀,他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近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二则自薛蟠父亲死后,各省中所有的买卖承局,总管,伙计人等,见薛蟠年轻不谙世事,便趁时拐骗起来,京都中几处生意,渐亦消耗。薛蟠素闻得都中乃第一繁华之地,正思一游,便趁此机会,一为送妹待选,二为望亲,三因亲自入部销算旧帐,再计新支,----其实则为游览上国风光之意。因此早已打点下行装细软,以及馈送亲友各色土物人情等类,正择日一定起身,不想偏遇见了拐子重卖英莲。薛蟠见英莲生得不俗,立意买他,又遇冯家来夺人,因恃强喝令手下豪奴将冯渊打死。他便将家中事务一一的嘱托了族中人并几个老家人,他便带了母妹竟自起身长行去了。人命官司一事,他竟视为儿戏,自为花上几个臭钱,没有不了的。主

  在路不记其日。那日已将入都时,却又闻得母舅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愁进京去有个嫡亲的母舅管辖着,不能任意挥霍挥霍,偏如今又升出去了,可知天从人愿。”因和母亲商议道:“咱们京中虽有几处房舍,只是这十来年没人进京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着租赁与人,须得先着几个人去打扫收拾才好。”他母亲道:“何必如此招摇!咱们这一进京,原该先拜望亲友,或是在你舅舅家,或是你姨爹家。他两家的房舍极是便宜的,咱们先能着住下,再慢慢的着人去收拾,岂不消停些。”薛蟠道:“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家里自然忙乱起身,咱们这工夫一窝一拖的奔了去,岂不没眼色。”他母亲道:“你舅舅家虽升了去,还有你姨爹家。况这几年来,你舅舅姨娘两处,每每带信捎书,接咱们来。如今既来了,你舅舅虽忙着起身,你贾家姨娘未必不苦留我们。咱们且忙忙收拾房屋,岂不使人见怪?你的意思我却知道,守着舅舅姨爹住着,未免拘紧了你,不如你各自住着,好任意施为。你既如此,你自去挑所宅子去住,我和你姨娘,姊妹们别了这几年,却要厮守几日,我带了你妹子投你姨娘家去,你道好不好?”薛蟠见母亲如此说,情知扭不过的,只得吩咐人夫一路奔荣国府来。斋

  那时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亏贾雨村维持了结,才放了心。又见哥哥升了边缺,正愁又少了娘家的亲戚来往,略加寂寞。过了几日,忽家人传报:“姨太太带了哥儿姐儿,合家进京,正在门外下车。”喜的王夫人忙带了女媳人等,接出大厅,将薛姨妈等接了进去。姊妹们暮年相会,自不必说悲喜交集,泣笑叙阔一番。忙又引了拜见贾母,将人情土物各种酬献了。合家俱厮见过,忙又治席接风。知

  薛蟠已拜见过贾政,贾琏又引着拜见了贾赦,贾珍等。贾政便使人上来对王夫人说:“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轻不知世路,在外住着恐有人生事。咱们东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来间房,白空闲着,打扫了,请姨太太和姐儿哥儿住了甚好。”王夫人未及留,贾母也就遣人来说:“请姨太太就在这里住下,大家亲密些”等语。薛姨妈正要同居一处,方可拘紧些儿子,若另住在外,又恐他纵性惹祸,遂忙道谢应允。又私与王夫人说明:“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方是处常之法。”王夫人知他家不难于此,遂亦从其愿。从此后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住了。主

  原来这梨香院即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小小巧巧,约有十余间房屋,前厅后舍俱全。另有一门通街,薛蟠家人就走此门出入。西南有一角门,通一夹道,出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东边了。每日或饭后,或晚间,薛姨妈便过来,或与贾母闲谈,或与王夫人相叙。宝钗日与黛玉迎春姊妹等一处,或看书下棋,或作针黹,倒也十分乐业。知

  只是薛蟠起初之心,原不欲在贾宅居住者,但恐姨父管约拘禁,料必不自在的,无奈母亲执意在此,且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只得暂且住下,一面使人打扫出自己的房屋,再移居过去的。谁知自从在此住了不上一月的光景,贾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认熟了一半,凡是那些纨绔气习者,莫不喜与他来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渐渐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虽然贾政训子有方,治家有法,一则族大人多,照管不到这些;二则现任族长乃是贾珍,彼乃宁府长孙,又现袭职,凡族中事,自有他掌管;三则公私冗杂,且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馀事多不介意。况且这梨香院相隔两层房舍,又有街门另开,任意可以出入,所以这些子弟们竟可以放意畅怀的,因此遂将移居之念渐渐打灭了。
第3个回答  2006-05-10
如今且说贾雨村授了应天府,一到任就有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却是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以致殴伤人命。彼时雨村即拘原告来审,那原告道:“被打死的乃是小人的主人。因那日买了个丫头,不想系拐子拐来卖的;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银子,我家小主人原说第三日方是好日,再接入门;这拐子又悄悄的卖与了薛家,被我们知道了,去找拿卖主,夺取丫头。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众豪奴将我小主人竟打死了。凶身主仆已皆逃走,无有踪迹,只剩下几个局外的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求太老爷拘拿凶犯,以扶善良,存殁感激大恩不尽!”

雨村听了大怒道:“那有这等事!打死人竟白白的走了拿不来的!”便发签差公人立刻将凶犯家属拿来拷问。只见案旁站着一个门子,使眼色不叫他发签。雨村心下狐疑,只得停了手。退堂至密室,令从人退去,只留这门子一人伏持;门子忙上前请安,笑问:“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雨村道:“我看你十分眼熟,但一时总想不起来。”门子笑道:“老爷怎么把出身之地竟忘了!老爷不记得当年葫芦庙里的事么?”

雨村大惊,方想起往事。原来这门子本是葫芦庙里一个小沙弥,因被火之后,无处安身,想这件生意倒还轻省,耐不得寺院凄凉,遂趁年纪轻,蓄了发,充当门子。雨村那里想得是他?便忙携手笑道:“原来还是故人。”因赏他坐了说话。这门子不敢坐,雨村笑道:“你也算贫贱之交了;此系私室,但坐不妨。”门子才斜签着坐下。

雨村道:“方才何故不令发签”?门子道:“老爷荣任到此,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的‘护官符’来不成?”雨村忙问:“何为‘护官符’?”门子道:“如今凡作地方官的都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势极富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也难保呢!——所以叫做‘护官符’。方才所说的这薛家,老爷如何惹得他!他这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从前的官府,都因碍着情分脸面,所以如此。” 一面说,一面从顺袋中取住一张抄的“护官符”来,递与雨村,看时,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俗谚口碑,云: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雨村尚未看完,忽闻传点,报:“王老爷来拜。”雨村忙具衣冠接迎。有顿饭工夫方回来,问这门子,门子道:“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今告打死人之薛,就是‘丰年大雪’之‘薛’,——不单靠这三家,他的世交亲友在都在外的本也不少,老爷如今拿谁去?”雨村听说,便笑问门子道:“这样说来,却怎么了结此案?——你大约也深知这凶犯躲的方向了?”

门子笑道:“不瞒老爷说,不但这凶犯躲的方向,并这拐的人我也知道,死鬼买主也深知道,待我细说与老爷听:这个被打死的是一个小乡宦之子,名唤冯渊,父母俱亡,又无兄弟,守着些薄产度日,年纪十八九岁。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见这丫头,他便一眼看上了,立意买来作妾,设誓不再娶第二个了,所以郑重其事,必得三日后方进门。谁知这拐子又偷卖与薛家,——他意欲卷了两家的银子逃去,谁知又走不脱,两家拿住,打了个半死,都不肯收银,各要领人。那薛公子便喝令下人动手,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抬回去三日竟死了。这薛公子原择下日子要上京的,既打了人,夺了丫头,他便没事人一般,只管带了家眷走他的路,并非为此而逃;这人命些些小事,自有他弟兄奴仆在此料理。——这且别说,老爷可知这被卖的丫头是谁?”雨村道:“我如何晓得?”门子冷笑道:“这人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芦庙旁住的甄老爷的女儿,小名英莲的。”雨村骇然道:“原来是他!听见他自五岁被人拐去,怎么如今才卖呢?”

门子道:“这种拐子单拐幼女,养至十二三岁,带至他乡转卖。当日这英莲,我们天天哄他玩耍,极相熟的,所以隔了七八年,虽模样儿出脱的齐整,然大段未改,所以认得,——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的一点胭脂记,从胎里带来的。偏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子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问他,他说是打怕了的,万不敢说,只说拐子是他的亲爹,因无钱还债才卖的。再四哄他,他又哭了,只说:‘我原不记得小时的事!’这无可疑了。那日冯公子相见了,兑了银子,因拐子醉了,英莲自叹说:‘我今日罪孽可满了!’后又听见三日后才过门,他又转有忧愁之态。我又不忍,等拐子出去,又叫内人去解劝他:‘这冯公子必待好日期来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今竟破价买你,后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两日,何必忧闷?’他听如此说,方略解些;自谓从此得所。——谁料天下竟有不如意事,第二日,他偏又卖与了薛家!若卖与第二家还好,这薛公子的混名,人称他‘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而且使钱如土,只打了个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个英莲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这冯公子空喜一场,一念未遂,反花了钱,送了命,岂不可叹!”

雨村听了也叹道:“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亦非与然,不然这冯渊如何偏只看这英莲?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个路头,若果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且不要议论他人,只目今这官司如何剖断才好?”门子笑道:“老爷当年何其明决,今日何反成个没主意的人了!小的听见老爷补升此任,系贾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贾府之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做个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去见贾王二公。”雨村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事关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正竭力图报之时,岂可因私枉法,是实不忍为的。”门子听了冷笑道:“老爷说的自是正理,但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岂不闻古人说的‘大丈夫相时而动’,又说‘趋吉避凶者为君子’,依老爷这话,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还要三思为妥。”

雨村低了头,半日说道:“依你怎么着?”门子道:“小人已想了个很好的主意在此:老爷明日坐堂,只管虚张声势,动文书,发签拿人,——凶犯自然是拿不来的,原告固是不依,只用将薛家族人及奴仆人等拿几个来拷问,小的在暗中调停,令他们报个‘暴病身亡’,合族中及地方上共递一张保呈,老爷只说善能扶鸾请仙,堂上设了乩坛,令军民人等只管来看,老爷便说:‘乩仙批了,死者冯渊与薛蟠原系夙孽,今狭路相遇,原因了结。今薛蟠已得了无名之病,被冯渊的魂魄追索而死。其祸皆由拐子而起,除将拐子按法处治外,余不累及……’等语。小人暗中嘱咐拐子,令其实招;众人见乩仙批语与拐子相符,自然不疑了。薛家有的是钱,老爷断一千也可,五百也可,与冯家作烧埋之费;那冯家也无甚要紧的人,不过为的是钱,有了银子,也就无话了。——老爷细想,此计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压服得口声不好。二人计议已定。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干有名人犯,雨村详加审问,果见冯家人口稀少,不过赖此欲得些烧埋之银;薛家仗势倚情,偏不相让,故致颠倒未决。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冯家得了许多烧埋银子,也就无甚话说了。雨村便疾忙修书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滕,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之言寄去。此事皆由葫芦庙内沙弥新门子所为,雨村又恐他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事来,因此心中大不乐意;后来到底寻了他一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才罢
第4个回答  2006-05-10
葫芦僧判葫芦案

曹雪芹

如今且说贾雨村授了应天府,一到任就有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却是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以致殴伤人命。彼时雨村即拘原告来审,那原告道:“被打死的乃是小人的主人。因那日买了个丫头,不想系拐子拐来卖的;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银子,我家小主人原说第三日方是好日,再接入门;这拐子又悄悄的卖与了薛家,被我们知道了,去找拿卖主,夺取丫头。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众豪奴将我小主人竟打死了。凶身主仆已皆逃走,无有踪迹,只剩下几个局外的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求太老爷拘拿凶犯,以扶善良,存殁感激大恩不尽!”

雨村听了大怒道:“那有这等事!打死人竟白白的走了拿不来的!”便发签差公人立刻将凶犯家属拿来拷问。只见案旁站着一个门子,使眼色不叫他发签。雨村心下狐疑,只得停了手。退堂至密室,令从人退去,只留这门子一人伏持;门子忙上前请安,笑问:“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雨村道:“我看你十分眼熟,但一时总想不起来。”门子笑道:“老爷怎么把出身之地竟忘了!老爷不记得当年葫芦庙里的事么?”

雨村大惊,方想起往事。原来这门子本是葫芦庙里一个小沙弥,因被火之后,无处安身,想这件生意倒还轻省,耐不得寺院凄凉,遂趁年纪轻,蓄了发,充当门子。雨村那里想得是他?便忙携手笑道:“原来还是故人。”因赏他坐了说话。这门子不敢坐,雨村笑道:“你也算贫贱之交了;此系私室,但坐不妨。”门子才斜签着坐下。

雨村道:“方才何故不令发签”?门子道:“老爷荣任到此,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的‘护官符’来不成?”雨村忙问:“何为‘护官符’?”门子道:“如今凡作地方官的都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势极富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也难保呢!——所以叫做‘护官符’。方才所说的这薛家,老爷如何惹得他!他这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从前的官府,都因碍着情分脸面,所以如此。” 一面说,一面从顺袋中取住一张抄的“护官符”来,递与雨村,看时,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俗谚口碑,云: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雨村尚未看完,忽闻传点,报:“王老爷来拜。”雨村忙具衣冠接迎。有顿饭工夫方回来,问这门子,门子道:“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今告打死人之薛,就是‘丰年大雪’之‘薛’,——不单靠这三家,他的世交亲友在都在外的本也不少,老爷如今拿谁去?”雨村听说,便笑问门子道:“这样说来,却怎么了结此案?——你大约也深知这凶犯躲的方向了?”

门子笑道:“不瞒老爷说,不但这凶犯躲的方向,并这拐的人我也知道,死鬼买主也深知道,待我细说与老爷听:这个被打死的是一个小乡宦之子,名唤冯渊,父母俱亡,又无兄弟,守着些薄产度日,年纪十八九岁。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见这丫头,他便一眼看上了,立意买来作妾,设誓不再娶第二个了,所以郑重其事,必得三日后方进门。谁知这拐子又偷卖与薛家,——他意欲卷了两家的银子逃去,谁知又走不脱,两家拿住,打了个半死,都不肯收银,各要领人。那薛公子便喝令下人动手,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抬回去三日竟死了。这薛公子原择下日子要上京的,既打了人,夺了丫头,他便没事人一般,只管带了家眷走他的路,并非为此而逃;这人命些些小事,自有他弟兄奴仆在此料理。——这且别说,老爷可知这被卖的丫头是谁?”雨村道:“我如何晓得?”门子冷笑道:“这人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芦庙旁住的甄老爷的女儿,小名英莲的。”雨村骇然道:“原来是他!听见他自五岁被人拐去,怎么如今才卖呢?”

门子道:“这种拐子单拐幼女,养至十二三岁,带至他乡转卖。当日这英莲,我们天天哄他玩耍,极相熟的,所以隔了七八年,虽模样儿出脱的齐整,然大段未改,所以认得,——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的一点胭脂记,从胎里带来的。偏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子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问他,他说是打怕了的,万不敢说,只说拐子是他的亲爹,因无钱还债才卖的。再四哄他,他又哭了,只说:‘我原不记得小时的事!’这无可疑了。那日冯公子相见了,兑了银子,因拐子醉了,英莲自叹说:‘我今日罪孽可满了!’后又听见三日后才过门,他又转有忧愁之态。我又不忍,等拐子出去,又叫内人去解劝他:‘这冯公子必待好日期来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今竟破价买你,后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两日,何必忧闷?’他听如此说,方略解些;自谓从此得所。——谁料天下竟有不如意事,第二日,他偏又卖与了薛家!若卖与第二家还好,这薛公子的混名,人称他‘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而且使钱如土,只打了个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个英莲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这冯公子空喜一场,一念未遂,反花了钱,送了命,岂不可叹!”

雨村听了也叹道:“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亦非与然,不然这冯渊如何偏只看这英莲?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个路头,若果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且不要议论他人,只目今这官司如何剖断才好?”门子笑道:“老爷当年何其明决,今日何反成个没主意的人了!小的听见老爷补升此任,系贾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贾府之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做个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去见贾王二公。”雨村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事关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正竭力图报之时,岂可因私枉法,是实不忍为的。”门子听了冷笑道:“老爷说的自是正理,但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岂不闻古人说的‘大丈夫相时而动’,又说‘趋吉避凶者为君子’,依老爷这话,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还要三思为妥。”

雨村低了头,半日说道:“依你怎么着?”门子道:“小人已想了个很好的主意在此:老爷明日坐堂,只管虚张声势,动文书,发签拿人,——凶犯自然是拿不来的,原告固是不依,只用将薛家族人及奴仆人等拿几个来拷问,小的在暗中调停,令他们报个‘暴病身亡’,合族中及地方上共递一张保呈,老爷只说善能扶鸾请仙,堂上设了乩坛,令军民人等只管来看,老爷便说:‘乩仙批了,死者冯渊与薛蟠原系夙孽,今狭路相遇,原因了结。今薛蟠已得了无名之病,被冯渊的魂魄追索而死。其祸皆由拐子而起,除将拐子按法处治外,余不累及……’等语。小人暗中嘱咐拐子,令其实招;众人见乩仙批语与拐子相符,自然不疑了。薛家有的是钱,老爷断一千也可,五百也可,与冯家作烧埋之费;那冯家也无甚要紧的人,不过为的是钱,有了银子,也就无话了。——老爷细想,此计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压服得口声不好。二人计议已定。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干有名人犯,雨村详加审问,果见冯家人口稀少,不过赖此欲得些烧埋之银;薛家仗势倚情,偏不相让,故致颠倒未决。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冯家得了许多烧埋银子,也就无甚话说了。雨村便疾忙修书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滕,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之言寄去。此事皆由葫芦庙内沙弥新门子所为,雨村又恐他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事来,因此心中大不乐意;后来到底寻了他一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才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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