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江人的饭桌上藏着一派山水田园风光。
九江是江城,是湖城,境内的湖口县是长江中游与下游的分界点,背靠的鄱阳湖为中国第一大淡水湖,江湖之间,盛产河鲜;密布的河网在沿江平原上灌溉出了万亩良田,也形成了纵横的航道,使得九江物产丰富、商旅不绝,形成了繁荣的米市和茶市;而鄱阳湖畔的庐山,则在终年云雾中隐居避世,山珍野味,尽藏于名山之间。
江湖、田园和山林,为九江凑齐文人墨客赏景的“三要素”,也同样为吃货们带来了优质的鱼、稻米和山间珍味,使得这座城市兼具了士子风流和人间烟火。
而九江饮食“不太辣、不太甜、也不太咸”的风味,则暗暗符合了儒家的“中庸之道”,使得特点不太鲜明的九江菜声名不显,细细发掘后,却有气象万千。
—1—浔阳江头夜送客,该吃些什么?
九江境内有赣江、昌江、信江、抚河、修河五大水系流过,经鄱阳湖自湖口注入长江,浩荡东去,带来了水乡高产而肥美的鱼。
因而在九江,鱼永远是饭桌上的重头戏。
元和十一年秋,贬谪至此的白居易在浔阳江(今九江龙开河,已被人工填埋)上设宴,无论是置酒饯别友人,还是邂逅那位“同病相怜”的琵琶女,都在船上进行。渔舟中饮酒听琴,自然要佐以鲜美的鱼肉,而秋冬之际,也正是九江鱼“丰收”的时节。
鼎鼎大名的九江鱼块,正是曲江、湖中的新鲜草鱼,切成块用淀粉、香料腌制,先炸至两面金黄,再留底油以葱、姜盅锅,加酱油、料酒等调料烧开,将鱼块入锅小火慢炖、大火收汁。鱼块往往放辣,煎过的外皮略带焦香,内里的鱼肉细嫩肥美,一口咬下香辣的脆皮,鱼肉汁满溢而出,鲜与辣在舌尖同时绽放,一口气能下三碗白米饭。
而盛产于全国各大水域的黄辣丁,在九江人这里叫做“黄丫头”,以野生的居多,在江边河边甚至乡下池塘都能钓上来。“黄丫头”肉质最为细嫩,简简单单红烧之后,入口一吸就能把鱼肉吸到嘴里,大有气吞江河之势;而又极其鲜美,短小的鱼身中蕴含着一股“野味”,连汤汁都风味绝佳,不负水边垂钓的漫长等候。
到冬日,九江家家户户都炖鱼头汤,不像别处认为“豆腐是鱼肉的最佳搭配”,九江人炖鱼头,只用都昌的豆参。鱼头须选用鲢鱼或胖头鱼(鳙鱼),油煎去除腥味后,入水加姜、蒜、辣椒等调料炖煮,再放入最关键的豆参。
豆参是豆腐的高级版,将都昌人特制的豆块切成条状,入油锅煎炸至金黄,过程中要不断地淋水控温,使得豆条膨大成长近三寸的圆条,内部生成绵密的气孔。当蓬松的豆参浸润在浓郁的鱼汤中,内部吸满了汁水而丰盈柔软,入口即化;鱼汤则充满了豆参的芳香,比传统的“豆腐鱼头”香气更为馥郁。
秋冬收获的鱼,大多经由晾晒后制成鱼干,使得九江人的餐桌上“年年有鱼”;而由本地辣椒制成的辣椒粉,香而不辣,回味鲜甜,则是“解封”鱼干的不二法宝。尤其是庐山西海,盛产一种“棍子鱼”(即巴浪鱼),通体细长,中间只有一根主刺,特别适合用来晒成鱼干,食用时就简单与葱、姜、蒜同炒,出锅前撒下一大把辣椒粉,任由其裹住鱼肉,激发出鲜香。
九江人以辣为媒,将鱼的味道极致发挥,以“鲜辣”一词可勉强概括。千门万户的家常小菜,从鲜鱼吃到鱼干,是水乡人家的滋味;当年白乐天浔阳送客的江头,如今已成为了九江鱼宴的主场,从鱼头吃到鱼鳞,食鱼饮酒,则是文人墨客的风流。
—2—不为五斗米折腰?这米可真香!
九江自古以来便是远近驰名的米市。
首先,九江土地肥沃,盛产粮食,《晋书》里记载嗜酒如命的九江人陶渊明,就特意提到他当彭泽令的时候,爱种用于酿酒的“秫谷”,而不愿种“粳米”,还潇洒地说“就让我一直醉酒好了!”;而作为“天下眉目之地”,九江凭借“途通岭南,北到长江,远行岷汉”的便利交通,早早地成为了商业大都会,在明清时期就形成了重要的米粮集散市场;
因而在九江,即使在穷困的岁月里,大多数人家也吃得上米;而除了作为主食,九江人还用米做出了无数种小吃。
不管是早餐店里还是夜宵摊上,最诱人的总是九江炒粉。江西是“炒米粉大省”,各个地区做出的风味不同、各有千秋,九江人的炒粉偏干爽,少有“浓油赤酱”,显然是对米本身的香气足够自信。从前配菜只加入青菜、豆芽,颇像是文人自诩的“一清二白”;到今天,还会放猪肉、鸡蛋等食材,用料更丰。当然,无辣不欢的人还得撒上一把辣椒粉,一碗炒粉才吃得够香。
如果说炒粉属于全国各地的街头,那都昌的豆折则是九江人的独家小吃。豆折与大豆无关,而是用大米磨成浆,绕锅刷上一圈,形成一层薄薄的米浆饼。出锅后叠几层趁热食用,可蘸辣椒酱、豆瓣酱,也可裹上白糖,甜咸皆宜;而切成丝晒干后,能像面条一样煮着吃,而比面更筋道有味,米香四溢。
糯米的吃法就更多了。单单加盐和油,就能炒出九江人宵夜常吃的“炒米”,糯米炒的时候用小竹扫帚拨动,同时蘸油水淋洒,直至呈现锅巴似的焦黄色。旧时一入夜,九江的街头巷尾常闻小贩叫卖,尤以春节期间为盛,这种“炒米”既能干吃,又可泡水,传说还是宋代岳飞驻兵九江时,他的夫人为他所制的。
还有九江人早餐常吃的“糯米水子”(也叫“水子冲蛋”),制法与江南一带的酒酿元宵差不多,也会打入鸡蛋或放几粒桂花;而搭配“水子”食用的萝卜饼,做法简易而风味独特,在九江城中经久不衰,已然成为游子出门在外时,舌尖上生出的乡愁了。
当年陶渊明辞官挂印,坦言“不为五斗米折腰”,除了凛凛风骨之外,或许也因为九江土地肥沃,在老家隐居种田,不失为一件人间乐事。试想那香甜的稻米,出自你耕耘的双手,制成了各色小吃,吸引来八方食客,岂不美哉?
—3—飞流直下三千尺,说的是口水
到庐山,茶叶与山珍成为了饮食的主调。
庐山处于九江腹地,北枕滔滔长江,东偎鄱阳湖,且身在亚热带季风气候区,大量湿润气流在前进中受到山地阻隔,极易兴云作雨。除了水量丰沛,形成被诗仙誉为“银河落九天”的庐山瀑布,山间更是云雾缭绕,全年平均有雾日达到近200天,天气变幻莫测,令人称奇。
“高海拔、多云雾、寡日照”的气候,使得庐山成为了茶叶的黄金产区。庐山的云雾茶,产于崇山峻岭之上,云蒸霞蔚之间,具有“条索粗壮、青翠多毫、汤色明亮、叶嫩匀齐、香凛持久,醇厚味甘”六般妙处访名山而寻名茶,自然有一股名士风流。
而庐山云雾茶的标配,则是九江茶饼。取山中茶油、桂花为主料,拌以芝麻、饴糖、绵白糖等做馅,经繁复工序精制成脆、香、酥的茶食细点,早在明清时期就流行于江南一带。小小的茶饼中蕴含了春天的茶味、秋天的桂香,文豪苏东坡以“小饼嚼如月,中有酥和饴”来赞誉岭南的馅饼,用来形容九江茶饼也恰到好处。
饮茶品点之外,庐山的野味则更符合老饕心意。
山间潺潺的溪流,是“庐山三石”中石鸡和石鱼的乐园。石鸡非鸡,而是一种野生蛙类,其叫声如鸡鸣,肉质则比鸡肉更细腻鲜美,且具备养生滋补的药用价值。九江人吃石鸡,有用来做“黄焖石鸡”的,是庐山名菜之一;也有效仿江西三杯鸡制法,做成“三杯石鸡”的。形式多样,不一而足,大概以鸡肉烹饪而成的菜肴,多数都能用石鸡取代,而风味尤胜。
石鱼则短小如绣花针,多生于小溪小河。在湖北阳新县富水河,因多在春夏之交捕捞而被称作“春鱼”;到安徽东至县张溪一带,则因形如麦子,故称之“麦鱼”;至安徽泾县,还有隐士琴高炼丹,弃丹渣成鱼的传说,得名为“琴鱼”。在庐山当然就以石为名,用来蒸、炒、炖、焖皆是难得的佳肴,尤以“石鱼蒸蛋”为美,鱼鲜融入蛋羹,又兼备了蒸蛋的顺滑,两者相得益彰,风味绝佳。
庐山石耳则与木耳同科,多附于阴湿岩石之上,生于峭壁悬崖之间,采之往往要攀岩而上,在奇峰幽谷里寻觅,颇为难得。相比木耳来说,石耳更为香脆鲜美、回味甘甜,且富有药用价值,《本草纲目》有载“石耳,庐山亦多,状如地耳,山僧采曝馈远,洗去沙土,作茹胜于木耳,佳品也”。
因而在九江,无论是赏风景还是品美食,都带有一股文人气——或在水边吃河鲜,静夜里带着“唯见江心秋月白”的惆怅;或在街头品小吃,闹市中自有“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悠然;或在山上尝野味,冈峦间生出“横看成岭侧成峰”的野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