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喜欢听音乐，尤其喜欢纯音乐。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市人民医院外面的一家超市里。当时我是陪朋友去医院检查身体的，朋友被别的医院误诊为骨癌，于是来到市医院复诊，等待最终的诊断结果时，她想吃罐头，我就跑到超市去给她买她最爱的橘子罐头。
等我拎了两个罐头准备去结账时，看到了正在香烟专柜徘徊的他。高高的，皮肤很白，相貌俊秀，拿烟的手也十分好看。总之，就是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的那种男孩子。
可惜了，一个这么帅气的男孩子，居然吸烟。
我结账时，他也选好了一盒香烟，不是很贵的牌子，十几块一盒的那种，还有一盒口香糖。
我们几乎是同时出门，门口站着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一脸不耐烦地看着他。
“你怎么这么慢……不是让你买些洗漱用品吗？怎么又买烟了，医院让你吸烟吗？”
他笑了，特别温柔：“那我出来吸。”
她女朋友气得翻了个白眼，率先走了。我目睹全程，觉得这男孩实在任性得很。
后来发现我们几乎是同路：一前一后，一部电梯，一个楼层。我有些惊讶，这么年轻的男孩子，不会吧……
医生这时候已经给朋友安排了病房，说极有可能是误诊，但谨慎起见，还是需要入院观察几天。
巧的是，我又碰到他了，同一间病房。此刻他已经换上了病号服，站在窗户边上戴着耳机在发呆。
我们进来后，他看了我一眼，礼貌地笑了笑。
朋友犯起了花痴，拽着我偷偷说：“好帅好帅！”我笑她没心没肺，最终的诊断结果没出来，我比她本人其实都要紧张。
这时，他的女朋友进来了，拉着他到外面说了很久的话，进来时，只剩他只身一人。
朋友催着我去搭讪，我一边责怪她不懂事，闻着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一边还是答应了她任性的请求。
“中午了，你要吃饭吗？我替你捎一份。”我问他。
他愣了一下，摘下耳机认真地看着我，我知道他刚刚没听到，于是又问了一遍。
“那麻烦你了，谢谢。”他又笑了。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这么……不客气的吗？
因为觉得医院的饭菜不好，于是我跑了大老远去买了朋友最爱吃的蟹肉煲和虾饺。回去把另一份递给他时，才想起来问他能不能吃海鲜。
“没关系的，谢谢你，我们一会儿加个微信，我转账给你。”他已经抄起了筷子。
我有些哭笑不得。
伺候完他们吃饭，他也打开了话匣子，不停地和我说话，吐槽医院的饭菜，吐槽护士的粗心。
怪不得他女朋友生气，确实像个小孩子啊。
“唉，我听你的声音怎么这么熟悉啊？”他突然问。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我朋友就大呼小叫：“喜欢听民谣吗？知道徐三成吗？”
他像个兔子一样忙不迭地点头。
我朋友得意地指了指我，“徐三成本人。”
他一脸震惊，好半晌都盯着我没说出一句话。
我无奈地笑笑，没想到病房也能碰到喜欢我音乐的歌迷。
2
“大佬，你就弹一首吧，我好不容易偷偷带来的吉他。”他缠着我。
我无奈地笑，“病房禁止喧闹。”
他跟在我后面：“病房就我们三个人，隔音效果这么好，医生护士刚查完房，不会来了。”
我：“医院禁止喧闹。”
他沮丧地靠回窗边，拿着吉他四十五度角悲伤地仰望天空去了。
我朋友不忍心，“你就弹一首吧，平时不是吉他不离身吗？太狠心了。”
朋友这几天活蹦乱跳，距离误诊已经有段时间了，她自己也清楚压根没得病，但是为了看帅哥，医生不提出院，她也乐得装糊涂。
我知道她是同情他，年纪轻轻就住在这里，虽然朋友是误诊，但曾经，她也体会过那种绝望。
“就弹一首。”我叹气。
二人欢呼，他就坐在他的病床上，盘着腿托着腮，专注地看着我，眼里好像有星星。
我特意选了一首旋律较为欢快的民谣，试图打破病房固有的冷寂，我想打破他心中未在人前显现的阴霾，我知道，这是癌，没人得了它还会一脸无所谓。
他心里，究竟碎成了几瓣？
一曲终，朋友鼓掌，他却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唤我：“大佬，你知道我最喜欢你哪首曲子吗？”
我一愣。
他把耳机递给我，播放了一首还未命名的曲子。旋律响起，短暂的二十秒，吉他和钢琴曲的融合，没有唱词，却仿佛能看到新生力量破土而出时，柔和但坚韧的姿态。
这是一首我没做完的Demo，当初还未有名气时，就上传了主页。时过境迁，竟是以这种方式重逢。
“唉，你知道吗？我一直单曲循环，要是没它，我才不来医院呢。”他哼了一声。
我心里仿佛被什么击中了一样，“为什么？”
“我的梦想是极限旅行，我不怕死，可检查出这破病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不是不怕，而是不甘心。”
他那天就穿着那件有些不合身的病号服，像谈论中午没吃饭一样轻松。
“我想活着，我才二十四，我还没了解遍周围的人，还没好好谈场恋爱，还没大学毕业，也没开始人生。连出息都没有就没了声息……多TM憋屈呀。”
他笑得很苦，眼眶微微发红。
3
朋友已经没事出院了，但我还是天天往医院跑，因为我答应，要给他写歌。
他已经开始了第一阶段的化疗，整个人经常迷迷糊糊的，我来的时候赶上他精神有时候很好，他就会问我歌写好了没。
“快了。”我说。
真的快了，我几乎把所有玩音乐的朋友都召集在一起，大动干戈，一遍一遍磨合，就为做一首曲子，一首以那支未完成的Demo为基础的纯音乐。
真的快了。
“唉，你知道吗，我和我女朋友分手了。”他坐在那里唉声叹气。
我笑说：“伤心吗？”
“还好吧，自从得了这个病，看清楚很多东西，分手对谁都好，我的人生都快结束了，总不能耗着人家姑娘的青春不放吧！？”
我说：“骨癌可以治愈的，有先例。”
他不笑了，“那是别人的啊，我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现在没那样的想法了，只觉得多活一天就是多赚一天。”
然后他又说：“我昨天做梦了，梦见我和你朋友一样，是误诊，然后我激动得连病号服都没脱就跑出这个鬼医院了！”
我眼睛一酸，“什么鬼医院？这是全市最好的医院。”
他突然沉寂下来，然后说：“好吧，确实不可能是误诊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一时间，竟有些哑口无言。
他“嘿嘿”一笑，侧过头看了看窗户外面，又转了回来，眼睛里有水光打转。“你说，我一个大男人自从得了病就变得絮絮叨叨的，是不是特没出息？”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借口要回去做音乐，就匆匆出门了。
路上我一直在哭，我能感受到他对死亡的恐惧，他笑得越开心，其实心里越没底。
晚上他给我发了一条微信：大佬，我明天要吃蟹肉煲，麻烦你了，笔芯！
他的微信头像是他自己的全身照，穿着一身酷炫嘻哈的服装，定格在一个跳舞的动作上。
照片上的大男孩笑得肆无忌惮，眼里都是光，没有被一点阴霾吞噬。
这是他没生病的时候。
我越看越心酸，可还是回了他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包：收到。
结果第二天我进病房的时候，被吓了一跳，他眼神幽怨地坐在病床上，头上罩着一个白色的床单，造型活脱脱像个修女。
“我要是能跑能跳，绝对要剁了那个老头。”
我蒙了，“怎么了这是？”
他把被单取下来，露出一个光秃秃的脑袋，“他丫剃我头发，我颜面何存？”
我看了看那颗圆溜溜的脑瓜，强忍住不笑，“嗯……不难看。”
“还很帅？”
“嗯。”
“风采依旧？”
“呃……嗯。”
“你没骗我吧？”
我忍不住了，“哈哈哈，你等我笑会儿……没骗你真的，哈哈。”
他一个枕头丢了过来，哀嚎道：“出去出去出去，老子没法见人了！”
4
后来哄了好久，他才终于不赌气了。
“你父母呢？”我问他。
“我妈在外省打工，我没告诉他我病了的事，手术是我女朋友当时签的字。至于我爸……我初中的时候他就去世了。”
我哑然。
“大佬，我这几天浑身都疼，其实上次让你帮我带饭，是因为我突然腿疼得受不了，要不然我才不会让一个女孩帮我跑腿呢。”
我有些担心：“原来是这样，那你现在哪里疼？我去叫医生。”
他拦住我，“别别别，我就是难受，这么帅的我，平时那些姑娘追着我跑，到如今就因为一顿饭我就泄露了微信号，唉。”
我翻了个白眼，“你脸可真大。”
“唉，你帮我把抽屉里藏的烟拿过来。”他指了指抽屉。
“干吗？你都这样了还抽烟？”我如临大敌。
“想什么呢？我抽什么抽……你拿过来。”他摇摇手。
我半信半疑地找出来递给他后，看着他点燃了手中的烟。
下床、穿鞋、直腰、走路、抬手……每一个动作，他都做得异常艰难，鬓角汗如雨下，嘴唇发白，可他哼都没哼一声。
“今天是我爸忌日，今年出不去医院，就在这拜吧，偷偷地，你不许告诉护士。”他朝我咧嘴一笑。
“这是我爸最喜欢的烟。”
下一秒，他突然就软在了我身上。
“疼……大佬，我浑身疼，你扶我上床好不好。”他有了哭腔，呼吸声也变得十分沉重。
我慌慌张张地扶着他在床上躺好，急急忙忙去找医生。
突如其来的一次紧急手术，原来之前，医院就替他组织了网络募捐，他在手术室的时候，我紧急垫付了剩下了四万。
那天我一直在楼层之间奔走，不知道为什么跑得那么急，就是觉得，如果慢一点，就见不到他了。
医生还是通知了他的家属，我站在医院门口等到了傍晚，才看到一个矮小沧桑的短发女人急急奔了进来。
我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一直陪着阿姨等到手术室的灯灭了。
他闭着眼，十分虚弱，与白日里完全天差地别的状态。他的妈妈看到儿子变成了这样，瞬间跪在地上开始嚎啕大哭。
我跟着医生去了办公室，他说：“手术没有成功，这次手术十分仓促，癌细胞没有全部清除，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一次次地化疗，可以减轻一些病痛。”
我手脚冰凉。
5
这几天，他一直昏迷不醒，我经常去医院看他，他的母亲人很好，让我不要耽误自己的工作，等他醒了，会联络我的。
她以为，我是他儿子的女朋友，我没有解释。
歌做好了，我发到了音乐人的个人主页，并且说出了这首歌背后的故事。短短一天，播放量突破几十万。
有人在私信里询问捐款方式，有人在为他祈福。
我没有拒绝这些人的好意，提供了他的支付宝账号，他还年轻，我不希望他的人生戛然而止。
差不多过了一周，他妈妈来了电话，说他醒了，我急忙赶到病房。推开门，他妈妈不在，他就坐在病床上，驼着背，戴着耳机在流泪。
初见时高大帅气的男孩此刻脸色苍白地蜷缩在那里，看着十分单薄。
他看到我，笑了，“谢谢你啊，大佬。”
我也没控制住自己的眼泪，走过去蹲在病床前面。“看到那些评论了吗？很多人挺你，无论多难，无论多疼，撑下去行吗？”
他摩挲着手机，“真的很疼，也很累。”
“我陪着你，这么多人陪着你呢，你不能放弃，等你好了，我再给你写一首歌。”
他盯着手机屏幕，蓦地笑了，然后点点头。
后来，我已经忘记了时间，一个月，两个月？总之一有时间，我就去医院看他，陪他说说话，聊聊天。
有人问我们是不是相爱了，这个问题我没办法回答，因为这段时间，我整个人都和原来的既定人生脱轨了，我在为一个相识不超过几个月的人奔走。
我没有心思去考虑其他的事情，我只希望，他能挺过去。
这期间，大大小小的化疗他做了无数次。无数个疗程，数不清的液体和口服药，升白针……每次一打针，他都会吐，昏天暗地，满脸赤红。
“真糟心，我不想撑了，对不起啊对不起……”每次迷迷糊糊间，他都握着我的手或者医生的手絮絮叨叨。几个小护士也抹了眼泪。
虽然这么说，可每次一旦清醒，对于不治疗的事，他便闭口不提。
我是真的很心疼，真的。
但我还是希望他能撑下去。
6
他走的那天，天阴沉得可怕。
“大佬，我想晒晒太阳。”他躺在床上说。
我把耳机插在他耳朵上，“乖，听完这首歌，就带你出去。”
他安静了一会儿，又开始呻吟：“我疼。”
“哪儿疼？”
“浑身都疼……你陪我说说话，我睡不着。”他嘟囔着。
我语气放柔，“你想听我说什么啊？”
“大佬，你有没有……想做好的事？”
“有啊，我想唱一辈子歌。”
他咧了咧嘴，“真好，等我出院了，可以和你一起坐在台上唱歌吗？”
我揉揉眼睛，“你唱歌太难听啦！”
“啊？还好吧。医生不让我做极限运动，那我就跟着你开全国演唱会，你在台上坐着唱歌，我就坐在旁边……”
“你坐在旁边干吗呀？”
他“嘿嘿”一笑，嗓子哑哑的，“我负责貌美如花，你负责赚钱养家。”
“好呀。”
我已经擦不干净眼泪了，一滴一滴全部滴在他的手上，他的妈妈刚好进来，看见他这个样子，捂着嘴不停地抽噎。
他好像听到了他妈妈的声音，小声地嚷嚷：“妈你过来。”
他妈妈走了过来，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妈你别哭，你越哭我身上越疼，你替我揉揉好不好？”
我背过身，听着他们母子的低语呢喃，看着外面哗啦啦的大雨，第一次无比憎恨天公不作美。
“大佬。”
我回头。
“谢谢你的歌，你长得真好看。”他闭上眼，笑了一声，“可是对不起呀，真的对不起……”
他突然没了声息。
我愣了好半晌，他妈妈不停地揉着他的脸，一边哭一边柔声呼唤着他的名字，试图把他唤醒……可他就安安静静躺在那里，自始至终，没有理会外界的喧嚣。
我终于瘫在地上，崩溃大哭。
7
现在是五月份，草长莺飞，天气暖洋洋的。
他走了已经两个月了，我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在微博上发布了他已经去世的消息。评论区都是哀悼和惋惜的言论。
有时候，我真的埋怨上天，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一个热爱生活的大男孩？纵使我们的人生没有交集，可听闻这样一条朝气的生命因为疾病而消逝，心口也是释放不出的压抑。
可是逝者已逝，纵使活着的人再不甘心，也不能让他起死回生。
我庆幸，我在他的余生留下一首音乐，而他将因为这首音乐活在更多人的心中。
而他，留给我的，一定是此生最真挚、最善良的笑容。
愿他在天堂一切安好，我会用我的余生，替他珍惜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
只叹：我闻花已开，公子胡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