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睡城回龙观里，和每一天一样，闹铃将林萏冉唤醒时她还有一丝茫然，两个小时的睡眠根本无法令生物机器恢复清醒，但是机械的本能还是推着她缓慢蠕动进洗手间。
镜子里鸟窝炸毛的头，乌黑的眼圈，晦涩的脸庞和凝固了的眼神，被一阵从咽喉里涌动出来的气流冲破了短暂的失神，她开始穿衣洗漱。
只用了不到五分钟，她已经解决好个人问题，半眯着眼，戴上自己2000块钱买的苹果耳机，夹着上万的手提，出门前因为匆忙，拿给自己准备好的盒饭时洒出来了一点汤。
她检查了下，耳线和手提都没受殃，只是80块钱的格纹西装外套有点污渍，她松口气，也懒得回去打理，直接推开贴满胶带的门，哐当一声，头也不回走了。
这个时候整个回龙观都在苏醒，仿佛一瞬间每一个门楼里都有人潮涌一般，林立的大楼就像一只只蹲踞的洪荒巨兽，吞吐着数万的人类。
离公司不过五公里，但是这条路对于所有同在后厂村和回龙观间来回的互联网人来说，就是一场磨人的考验。
从回龙观要先搭地铁到西二旗，再坐班车到村子里，百把人等车三趟都挤不上，15分钟车程能要一个小时多，当然你也可以共享单车，但是也堵，大巴，公车，单车，所有的车速平均20km/h。
这条魔幻的“死亡公路”和日求兆亿速度的互联网络形成鲜明对比，就像林萏冉身上高新科技与不出百元的衣服一样的讽刺意味十足，但是所有人都习以为常。
随着洪流被挤进地铁车厢的林萏冉已经练就了随波不倒，神情漠然，依然能发邮件回信函，手提盒饭，不惊不燥的太极境界。
而旁边的人也在做着同样的事，后厂村作为中国的硅谷，聚集了人类科技发展前沿的最高智力，但是这份智力却依然无法改变这里远离市区，消费匮乏的本质。
人类极限的两极，似乎在这里体现的淋漓尽致，有时候林萏冉会想象，这一车车涌进来又涌出去的人潮，就仿佛一大波僵尸来袭，何其搞笑。
她想笑，但是和所有人几乎一样，疲惫将笑容挤出了面部肌肉动作数据编码，而身体行动编码则准确无误的将她递送到她工作的大楼前。
今天有点不一样的是，闪耀着急救灯光的白色救护车赫然停在大楼前。远远的看见一群医护人员急匆匆跑进大楼。
2
林萏冉走进办公区，就看到那几个医护人员抬着一人往外走，她有点好奇，手机工作群里有人解答了她的疑问。
昨夜熬了通宵加班的程序员今早被发现口角歪斜不能动弹，急救的说是急性小血管堵塞，就是中风，长期脑力工作和缺乏运动造成的，据说可能偏瘫。
群里说的人名她有点熟悉又仿佛不熟，在这栋大楼里每天进出的人彼此几乎很少交流，繁重的工作和程序猿的生物本性，大家面对面的沟通技能几乎是零。
这个工作年龄平均在29.9岁的职场，中风这种事，好像应该很遥远，可是今天却又那么接近。
长期的强度工作和日夜颠倒的作息，是他们这些人的常态，鲜亮的外表只是装点在一栋栋极具未来意境的科技大楼上，还有那唯一值得留恋的高薪酬。
很多次，林萏冉想跟这个鸟不拉屎乌龟不生蛋，兔子不长毛的地方告别，但是每一次都会被工资单上那几个零的数字给拉回来，和同样年龄段其他公司相比，这是她能留在北京并且实现梦想的最大价值。
手机突然无声的震动起来，高峰的名字闪烁着让她楞了下，她已经有两个礼拜没有跟他见面，甚至对话了。
高峰是她的男友，当初两个人在大学举办的未来高科技研讨会上针锋相对了俩个小时，彼此站队台下言和，一交流，居然是同乡。
缘分是一种奇特的粘合剂，将两个原本陌生的人聚合一处，毕业后充满激情的想要留在首都，是高峰提出到后厂村来应聘的。
在同类行业里头，后厂村是赫赫有名的汇集了国内几乎所有互联网巨头的职场所在，他俩的专业，都能在这里生存。
尽管他们听人说过此地最尖端的行业领军势态和最滞后的消费逆差，年轻的血液还是让二人无畏艰难，热血沸腾充满了憧憬。
无法消费正好可以省钱，以后厂村每年平均10%的涨薪能力，一入行就万把块的收入，后劲十足的职业发展前景，给两个人更平添了信心。
她和高峰都出生普通家庭，来北京读书，已经花光了家里的积蓄，要想立足，要想买一居室都要300万以上的房子，要想上户口，想要扎根在这片土地，所有，都需要钱。
要靠自己，那就要拼命，趁着年轻，痛苦只是阶段性的，这是几乎所有在后厂村留下来奋斗的心声和理由，所以一开始，他俩是有心理准备的。
3
可是有时候再充足的心理建设，也抵不过事实对肉体的冲击和精神的摧毁。
每天高强度的工作量和低质量的睡眠像两台绞肉机，碾压着人的灵魂和意志力，疲惫，脱发，未来的迷茫，你很难说，哪一个才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最先顶不住的是高峰，三年下来，月薪过万，却还是会为了省两百块钱的伙食费，在凌晨12点下班去出租屋炒菜准备盒饭，超过百元的消费都要想一想，事业上，林萏冉成功从T3升级到了T5，离大神级别的T6只一步之遥。
尽管这一步之遥其实代表着马里亚纳海沟一般难得指数级别，但是至少，有了更大的盼头，可是高峰的发展不顺利，他所应聘的公司入职不到六个月，已经被并购重组了三轮。
在后厂村这种卖来卖去并不新鲜，甚至对于员工来说是调资的好机会，但是强大的工作量也会随之而来，作为后端工程师，大量数据调整，有时候高峰干得口唇干裂，面色青白跟鬼没什么两样。
而且他的级别一直就相当于T3，他不明白在大学里和林萏冉明明旗鼓相当，后厂村也一样拼命三郎，怎么就让她赶超了呢？
骨子里来说，高峰并不是个愿意拼命的人，其实就是因为不想要在社会上应酬，他才选择来后厂村，这里人与人交流被大数据，云端科技包围，说话都是一种奢侈。
原本这正是他想要的技术宅生活，但是有一天，他像沙丁鱼一样挤在地铁车厢里，因为困顿而错过站点，下了站只能往回走的时候，凌晨北京郊外的路上，远处的科技大楼灯火通明，前方的睡城黯然无光。
他突然就生出无尽的恐惧和无力感，仿佛从明亮走进黑暗如同他未来的人生，看不见前途。
他去找林萏冉，他们俩个从开始工作至今，交流的越来越少，不是不愿意，是太累，连说话的欲望都没有的时候，他俩肉体的激情已经完全消失殆尽。
他跟她玩笑说，还没有等他俩结婚，他已经快没子弹了。这个略带黄色的笑话还是一年前。至今，他一年没有和她那个过了。
4
高峰跟林萏冉商量，我们回家去吧。他的父母和她的，都在知道他俩打算买房的价位需要四五百万时，不约而同劝，要不还是回来，凭他俩的学历和工作经历，也许当地是没有高薪的工作，但是两个人加起来也不会低于万把。
两边父母再赞助一些，甚至可以全款买到近两百平的大房子，再弄辆车，小日子足够舒坦。
他们已经不年轻了，明明可以过更高质量的生活，何苦用生命健康代价去打拼看不见的未来？
林萏冉第一次听他这么说的时候有些意外，却又有些意料之中，可是她不愿意，她说高峰你怎么能这么自私呢？说来这里工作的是你，说要为扎根下来奋斗的是你，现在你受不了了要走还是你，你想过我没有？我好不容易熬到今天，离“平躺西二旗”差一点点了，你让我现在放弃，怎么可能？
平躺西二旗，意思是西二旗那块的互联公司随便挑，不仅有所谓五万月薪的高收入，还能享有分期权的权益，也就是达到金线水平的高薪人士。
高峰嗤之以鼻，你一个女孩子，升级到那么高有什么意义么？最后还不是要结婚生子？难道你要我辞职在家伺候你？
两个人不欢而散，之后两个礼拜，谁也没有联系谁，也许是彼此较劲，想要看谁肯服软，也许只是因为太忙，连吵架与和好，都需要挤出时间来进行。
没想到还是高峰主动联系林萏冉，电话里他跟她说定了在辉煌国际广场地下一层，被戏称为互联网人改善生活的小食堂里的黄焖鸡。
5
小小的吃食，被后厂村人看成是日常伙食的改善，林萏冉跟高峰坐在位子上，却没有那份闲情逸致相拥“美食”。
高峰很诚恳的跟林萏冉道歉，他说当日的话是气话，希望她谅解。另外前天他同学来电话，说创办了一家科技公司，想要老同学一起帮忙，这样，他不用担心回去找不到工作，她也不用。
我知道你想要更好的生活，高峰说，后厂村在互联网这一块确实前景好，但是付出的代价太大，不说我，你自己，胃病有好好看过？每个月来那个疼的死去活来的，医生说什么原因你没忘吧，调理，怎么调？这里干下去，能调理好？
如果你想在北京落户，咱也还是可以曲线救国的，先试试我同学公司，干几年，咱去天津先落户，慢慢再想办法。高峰把从共享单车上看到的落户天津小广告拿出来，递给林萏冉。
林萏冉沉默，她能感觉得到高峰的诚意，两个人并不是没有感情，他也不是那种没担当的男人，他在为两个人打算，她感受得到。
她也承认这样的考虑算是他为彼此做出的最后努力，他不愿意轻易放弃这段感情，也肯拿出来谈，只是这个决定太大，她没法子干脆给出答案。
她说给她点时间考虑，高峰同意了。
分手的时候手机一直消息不断，打开来是加薪的好事，整整一个月的数据测试通过，大佬也很爽快，直接发钱给员工嘉奖，放假一天，也只有这个时候，鬼群一般的圈里都是一片喜悦的表情包。
同组有人提议，去望京吃晚餐，感受现代人的夜生活，以抚慰贫瘠的心灵。
大家欣然同意。大家已经在这个生活的沙漠地带干涸太久，太渴望一次欢愉的释放，来宣泄，来证明，自己还活着，或者说，还是年轻的生命。
夜晚的望京SOHO不仅是灯光的夜宴，也是人的欢场，比起后厂村同样的人头攒动，这里更多了一份城市的喧嚣。
一组人像是乡巴佬进城，彼此紧靠着，在灯红酒绿的欢乐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格格不入。
6
林萏冉看到人群里有手拉手的情侣，年岁和她差不多，他们彼此依偎着，旁若无人的亲密，年轻，张扬，带着和世界不妥协的嚣张。
她突然有种潸然的味道，四周的热闹像是一团密不透风的墙，正向她密密匝匝的压过来。
“我们，我们还是回去吧。”不知道谁突然嗫喏着开了口。一个人的开口，仿佛这个团体里突然泄开来一条口子，所有人都得到了解脱。
对，明天还要加班，不如回去早点睡！大家纷纷表示出赞同，理由千奇百怪的，但是指向却出奇的一致。
回程的车里，一路都是无言，林萏冉知道，这一刻，所有人都感觉到，望京的热闹，不属于自己，那不是我们的世界。
可哪里又是我们的世界呢？
高峰提议的公司很好么？经历过互联网，你很难再去融入传统行业，即便是地方上的科技公司，高峰说那个老板提供给她增长总监的位置，听起来很好，但是后厂村里这样的职位不是没有。
她见到过，繁琐的流程和回报，并没有比她现在的职位好。
说白了，那就是让大老板开心就好的工作。
她舍不得放弃这段感情，但值得为之放弃现在的职业么？林萏冉不知道，后厂村的灯火再一次出现在视野里，她下了车，站在鼎鼎大名的互联网十字街头，百度，网易，新浪，以及建设中的腾讯大楼，像四头饕餮，环伺而立。
灯火恢弘，映照着天空，黑夜如同白昼。
她茫然四顾，如同一个孩子，寂寞，不甘，畏惧，何去何从，所有的情感突然涌上心头，再也无法压制，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