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级学霸宋祁：写首歌赢得了皇帝女人
《鹧鸪天·画毂雕鞍狭路逢》
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游龙。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
歌词大意
你坐着彩车与我在繁华的街道不期而遇，突然马车的绣帘传来一声呼唤，马车继续前行，伊人离去，可这声音却在我心里久久回荡，身上虽然没有彩凤的双翼同你比翼双飞，但是我们就好像心有灵犀一般，心意相通。
美人你在皇宫中再荣华富贵，不过是金作屋，玉为笼，皇宫困住的是你的自由，阻隔的是我对你的爱恋。你我一面未见匆匆别离，我多希望能再见你一面啊，刘郎已经痛恨蓬山仙境之远，而这中间又还隔着万重山呢！
鹧鸪天可作词牌名，也可作曲牌名，作词牌名时，五十五字，压平声韵。这首词讲的是宋代词人宋祁在逛街的时候，突然遇到皇家的马车迤逦而来，慌忙避让之际，突然听到皇家马车里有人在轻呼自己小宋，抬头一看，一个可爱的女子冲自己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又缩头回了绣帘之后，马车渐行渐远，可是那一声轻呼让宋祁魂牵梦萦，回家以后来回踱步，心神不宁，挥笔写下这词。
在分析这首词之前，我不禁有疑惑，那时候不是互联网时代，没有微博没有推特，哪怕皇帝微服私访都不一定有人认得出来，你一个宋祁，怎么就在街上被人准确喊出名字了？想要弄清这点，我们先来说说宋祁和他参加高考的故事。
宋仁宗天圣二年，宋祁和哥哥宋庠一起参加高考，全国各地的举子们会聚于京师贡院，参加礼部主持的省试。两兄弟同举进士，礼部本来拟定宋祁第一，他老哥宋庠第三。可倒霉的是，那时正是幼年天子宋仁宗即位之初，刘太后垂帘听政，“章献太后不欲以弟先兄”。[1]（北宋·司马光《宋史·宋祁传》）
章献皇后一看录取名单，旁若无人说了一句：“自古长幼有序，哪能让弟弟排到哥哥前面？”
这话在如今看来简直就是胡扯，但在当时显然很有市场，当时的翰林学士晏殊就重新审阅，改动名次，宋庠成了第一，宋祁落到了第十。
宋祁本来是状元，结果变成了倒数，心里自然不悦，宋庠虽然白得一个状元，但是又不名至实归，自然也不高兴。
但不管怎么说，这两位兄弟一下就在京城炸开了锅，他们家乡甚至为两位兄弟修了状元双塔以示纪念，不知道他们父亲是否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忙着全国巡回演讲“人人孩子都能是状元——状元父亲的育儿心得”的讲座。
这两位兄弟反正是彻底有名了，人称“大小宋”。其中大宋宋庠外表冷漠，不苟言笑，人人敬而远之，而小宋不一样，又有传奇经历，还长得很帅，自然积累了一大群粉丝迷妹，天天蹲守要签名，这样一来，词中宫内女子认得宋祁，还能喊出他名字就不足为奇了。
我们再回来仔细看这首词，你是否会感觉很熟悉，没错，因为上下阕的歇拍句“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和“刘郎已恨蓬山，更隔蓬山几万重”都出自李商隐的诗，这段宋祁突发奇想的freestyle，55个字里有27个字是借鉴他人，查重率高达49%，放到现在是不行的，但是莫名其妙的，这歌偏偏就火了，大街小巷人人传唱，类似“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登上热搜排行榜首位。
民间火遍就算了，还传入宫廷深处的最高领导人的耳朵里，仁宗好歹是皇帝，文化水平还是有的，更何况这词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词，又是“画毂”，又是“雕鞍”，还“绣帘中”，想到前段时间正好宫廷集体春游，仁宗心说该不会这么巧吧。
仁宗感觉头上绿绿的，越想越不对，思前想后，堂堂天子怎么能忍受精神出轨？当然不选择原谅她。他跑到后宫里，召集所有人，就那天出行到底是谁探出头去撩骚宋祁展开系列会议，这时候有意思的事情出现了，有一个宫女主动出列，说：“顷侍御宴，见宣翰林学士，左右内臣曰小宋也，时在车子中偶见之，呼一声尔。”[2]（南宋·黄升《花庵词选》：“仁宗知之，问内人第几车子，何人呼小宋，有内人自陈，顷侍御宴，见宣翰林学士，左右内臣曰小宋也，时在车子中偶见之，呼一声尔。”）
这位宫女说，“皇上啊，奴婢以前曾经服侍过御宴，有次陛下喊翰林学士，太监说那个是小宋，后来在车上突然看到，我情不自禁，探出头去便喊了一声。”
原来不是我的妃子，只是一个宫女，索达斯捏！仁宗如释重负，心里很高兴，看来没有被绿嘛，即刻让宋祁入宫。宋祁听到消息很迷茫，双休日你喊我进宫干嘛？
不得不说这个仁宗是很调皮的，他喊来宋祁，既没有说这事情，也没有批评他，而是让乐队演奏他写的词。想像一下这样的场景，宋祁莫名其妙进宫，可是皇上不谈正事，面带蜜汁微笑，反倒劝宋祁喝起酒来，宋祁一杯酒下肚，觉得这事情不对，突然背景音乐响起，就是自己刚刚写的词，词的内容是“皇宫犹如黄金做的囚笼锁住了我的爱人”，换成你，你什么感觉？
反正宋祁是吓尿了，“惶惧无地”[3]（宋·叶梦得《石林诗话》），说来也巧，宋祁的高祖宋绅，曾因其言不当而获罪，难道我宋祁今日也要如此？但显然宋仁宗并不是这个意思，他让宋祁起身，将宫女赐给宋祁，笑着告诉他“其实蓬山也不远嘛！”，成就了一段佳话。
等一下，别着急，故事还没有结束，让我们仔细来回顾这件事。
首先，我认为他们肯不可能是第一次偶遇，如果是第一次“狭路逢”，宋祁就“断肠声”，那也太自作多情了。再者，那个时候尊卑有序，宫女和妃子同在车上，宫女真的有资格撩开绣帘喊别人的名字吗？换句话说，人家宋祁好歹是见过世面的人，你一个宫女能入人家法眼还为你写诗为你静止为你做不可能的事？我推测，当时就是一个美丽的妃子主动打招呼，但是等皇上问起来时，宫女替妃子背了黑锅。
如果真的如此，这事就非常有趣了，试想一下，仁宗将宫女赐给宋祁的时候，宋祁看着宫女的相貌十分迷茫：“这家伙那天在车上是用了滤镜吗？怎么长得完全不一样？”但他除了谢主隆恩以外肯定不会有其他的表现，而那个宫女一下就飞上枝头成为御赐，始作俑者妃子躲在幕后，仁宗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皆大欢喜，皆大欢喜啊。
其实，宋祁写得最好的并不是这首词，相反，这首词因为用了太多先人的原句，反而在遣词造句上落了下风，只是有这么一段佳话，每次说到宋祁，都会提及。宋祁写得最好的一首词其实是《玉楼春·东城渐觉风光好》：
东城渐觉风光好，?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我们都知道，真正的好词“合于音律，工于意境，臻于情感”，而这首词几乎拿到了所有得分点，引起了当时文坛的轰动，成为千古诵唱的名句。
作为西昆诗人晏殊的得意弟子，宋祁几乎继承了西昆派的所有优点，吟咏风物是西昆派常常涉及的题材，这首词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将具体的物象反复描述，将事物的形态、风貌刻画具体，比如“?皱波纹迎客棹”“红杏枝头春意闹”二句，其中“红杏枝头春意闹”一句可谓是点睛之笔，借景抒情颇具特色，宋祁也因此得名“红杏尚书”，而“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这简直就是宋祁的人生写照。
宋祁在政坛几乎没有建树，他和他老师晏殊都是享乐主义者，他早年清贫、青年早贵，沉迷于诗歌和酒的风雅生活，具有宋代典型士大夫的审美，据说宋祁有十多个妻子，有一天他在外面游玩，突然感觉有些冷，就喊家里人送马甲来，结果妻妾都各送一件，送了十几件来，宋祁茫然了半天，竟然不知道穿谁的好——“子京视之茫然，恐有厚薄之嫌，竟不敢服，忍冷而归”。[4]（北宋·魏泰《东轩笔录》）
宋祁和大家都知道的欧阳修，当时均为晏殊弟子，宋祁年长几岁，和欧阳修一起编写《新唐书》，主攻列传部分。
欧阳修是彻头彻尾的改革派，那时候北宋初年骈文盛行，青年欲入仕途必会写骈文，欧阳修主张改革，主张考试不写骈文，要写策论，策论就是政治论文，针砭时弊，分析政治，类似现在考公务员的申论，其实这种说法没错，治国当然要政治能手，你招一些文风华丽的人进来做什么？但晏殊和宋祁都是那种老学究，用词佶屈聱牙，内容博奥典雅，喜欢用晦涩艰深的词语，类似现在人说话夹杂英文，以显示自己的学识，这跟欧阳修的主张有所违背。
因此欧阳修和宋祁一起修《新唐书》的时候，还讽刺过宋祁。欧阳修在墙上写了八个大字：“宵寐非祯，札闼洪休”。宋祁看了，知道欧阳修是在讽刺自己，后来默默改掉了这一毛病，而札闼洪休从此被用来讽刺人故作高深。
谈宋祁，不得不说说他的师承，也就是晏殊，虽然当年高考是晏殊亲手改的录取名单，但是宋祁在后来为官的生涯中依然把晏殊当作自己为数不多的佩服的人，“为文必手抄寄公恳求雕润”[5]（宋·蔡绦《西清诗话》），而晏殊和他可以说是志同道合、亦师亦友，他们两个都是享受生活的好手，平时饮酒赋诗，一唱一和，很是风流。
晏殊十分器重宋祁，宋祁出书，“晏元献当国，子京为翰林学士，晏爱宋之才，雅欲旦夕相见。遂税一第于旁边近，延居之，其亲密如此。”《东轩笔记》的这一段，是说晏殊太喜欢宋祁，为了天天和他吟诗作对，直接在他家旁边买了一套房。要知道汴梁城寸土寸金，这样的大手笔足以可见晏殊对他的喜爱了。
但有趣的事是，《西清诗话》记载：“遇中秋，晏公启宴，召宋公，出妓乐，饮酒赋诗，达旦方罢。翌日罢相，宋当制颇极诋斥，至有广营产以殖赀，多役兵而规利之语。方子京挥毫之际，昨夕余酲犹在，左右观者皆骇叹。”这段话大意就是宋祁参加晏殊的中秋宴席，恩将仇报，写了一篇文章举报，把晏殊写得极为不堪，最后被贬。
宋祁虽然为人风流，但也不至于如此龌龊下作，到底原因为何，大家也不知道，宋祁自己也不解释。
这件事众说纷纭，到了苏辙的时候，苏辙说八贤王（对就是少年包青天里的那个）病入膏肓，仁宗前往探视，八贤王打了招呼以后问现在是谁当丞相，这个问题就有点强行切入话题了，但是仁宗还是照实回答“是晏殊”。
八贤王马上接口说晏殊“名在图谶，不能重用”，这演技足够浮夸，罪名颇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意思，但仁宗却沉默了。图谶之说向来是大忌，一不小心就容易掉脑袋，宋祁听说以后，为救恩师立马写了举报信，让晏殊下台，举报信内容只谈过错不谈功劳，仁宗自己看了都觉得对不住，最后贬成县令，没有处死，也算晏殊好运了。
晏殊下台以后，没有人愿意接纳晏殊，宋祁主动接他来家里吃饭，等晏殊离开的时候设宴欢送。
唉，您是我的老师，平日里我们吟诗作对，喝酒赏舞，亦师亦友，我很怀念那段时光，但是如果我不举报您，您可能就会死，如果我举报你，我可能会落下恩将仇报的话柄，可是我又何惧他人的目光和言论？此去一别，不知道何时还能相见，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希望您接下来的日子都能安稳幸福。
至和二年正月二十八日，晏殊病逝。
“晏相国，今世之工为诗者也。末年见编集者乃过万篇，唐人以来所未有。”——宋祁《笔记》。
宋祁曾为自己写墓志铭，称自己是“学不名家，文章仅及中人”，这话太过谦了，宋祁的文学造诣放在整个宋朝都算得上拔尖，堪称大宋流行金曲制造机，又凭一首诗赢得了皇帝的女人，也算不枉此生。
本文收录于《宋朝好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