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简文帝司马昱在
《晋书》中的史评很低,但仔细观察、思考,又会发现非常奇怪。
开头引用算命祖师爷郭璞的话,“兴晋祚者必此人也”,后面又记载简文帝庙号“太宗”。结尾处史评是“帝虽神识恬畅,而无济世大略,故谢安称为
惠帝之流,清谈差胜耳。沙门支道林尝言“会稽有远体而无远神”。谢灵运迹其行事,亦以为赧献之辈云。”
大意是,讽刺他没政治才能,政治上很失败。于是其风仪也得跟着被黑。至于把他和惠帝、赧献相比,一可能是讽刺他沉迷清谈,是亡国之君,因为唐朝时,清谈误国说成为主流,二可能是讽刺他偏安。三可能是因为桓温的势大。
《建康实录》也记录了这段史评,大概率是《晋书》抄了《建康实录》。因为这段史评内容不通顺,转折非常突兀,《晋书》里不少史评都有这样的毛病,如《晋书宣帝纪》和《晋书惠帝纪》结尾史评。《旧唐书·房玄龄传》就记载:唐修《晋书》,“史官多是文咏之士,好采诡谬碎事,以广异闻;又所评论,竞为绮艳,不求笃实,由是颇为学者所讥。”
有些人据此以为,司马昱是小时候被人寄予厚望,最后政治上却很失败,郭璞的预言落空了。
整篇帝纪的评价非常矛盾,诡异。
我经过对他的相关史料和史评研究,认为《晋书简文帝纪》开头和结尾史评的巨大反差,并非是因为他小时候被寄予厚望,后来预言落空,而是唐朝人重新编写《晋书》,对晋朝的历史进行重构导致的结果。
现存的《晋书》是唐朝人编写。而南朝编写的晋朝史书基本算失传了。唐朝人编的《晋书》,是在南齐臧荣绪所修的《晋书》基础上,按新时期的政治需要加工而成。
早期的史书,在刘孝标为
《世说新语》作注,引的刘宋时期的刘谦之的
《晋纪》中谢安为简文帝作的谥议,夸他的德行和文治。
谨案《谥法》:一德不懈曰“简”,道德博闻曰“文”。易简而天下之理得,观乎人文,化成天下。仪之景行,犹有仿佛。宜尊号曰“太宗”,谥曰“简文”。——(刘宋)刘谦之《晋纪》
讲解一下,在简文帝之前的王朝有两位太宗,商太宗和汉太宗。
帝太甲修德,诸侯咸归殷,百姓以宁。伊尹嘉之,乃作太甲训三篇,襃帝太甲,称太宗。
世功莫大於高皇帝,德莫盛於孝文皇帝,高皇庙宜为帝者太祖之庙,孝文皇帝庙宜为帝者太宗之庙。——
《史记》有人认为太宗这个庙号一定是王朝第二位君主。其实不然,最开始的几位太宗都不是王朝第二任君主。
太甲是
商朝第四任君主。商朝开国君主是成汤,太子太丁未立而卒,第二任君主是太丁之弟外丙,第三任君主是外丙之弟中壬,第四任君主是太丁之子太甲。
而
汉文帝乃是汉代第五任皇帝。第一任
汉高祖,第二任惠帝英年早逝,之后的两少帝悲剧。
东晋第一任君主是中宗元帝,第二任是肃祖明帝,第三任是显宗成帝(明帝大儿子),第四任是康帝(明帝小儿子),然后是孝宗穆帝,哀帝,海西。再就是简文。成康加穆哀海西皆短祚。简文也短祚,但在穆哀海西三朝辅政很多年。
晋书引用谢安那话,明显是黑,论证“无济世大略”的观点,讽刺他没能力,当皇帝失败,只会清谈。虽然我认为惠帝很可爱,但是在史官这个语境中,明显不是一本正经的认真评价,就是黑,讽刺。又说简文清谈能力强些,明显不是真夸,是进一步讽刺。因为哪有评价一个人没本事后,又能一本正经说他清谈强些?要么讽刺,要么调侃。引用这话的史官明显用于讽刺。
而谢安如果真说过那话的话,其本意应该是调侃,史官很可能就是断章取义,故意抹黑。
虽然我反对历史虚无主义,但我发现史官断章取义,故意抹黑的情况是有的。《晋书惠帝纪》中,史官因为西晋灭亡找惠帝背锅,在史评部分举蛤蟆和肉粥的例子黑惠帝,渲染得让人感觉惠帝是白痴。这明显是断章取义,故意抹黑。蛤蟆和肉粥的例子只能说明惠帝出生好,没常识。惠帝谈不上精英,但研究史料,他不是白痴。
谢安也热爱清谈,并不接受清谈误国的观点。
(谢安)尝与
王羲之登冶城,悠然遐想,有高世之志。羲之谓之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瑕给。今四郊多垒,宜思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安曰:‘秦任商鞅,二世而亡,岂清言致患邪?——《晋书卷七十九 列传第四十九(谢安)》
谢安喜欢清谈,所以他不会鄙视一个人的时候说他只会清谈。如果是讨厌清谈的人,评价一个人只会清谈,那肯定是讽刺。
如果谢安真说过那话,应该没多大恶意,最大的可能是调侃他痴。简文朋友王濛就说过简文痴。对魏晋文化了解的人都知道,魏晋士人多如此。如果不了解魏晋士人的痴,可以看这篇文章《俗境诗心 ——魏晋风度中痴的深层心理阐释》
https://m.book118.com/html/2016/0204/34640533.shtm根据《世说夙慧第十二之六》,谢安对简文的感情倾向明显是喜欢。谢安还是简文的顾命大臣。
晋孝武年十二,时冬天,昼日不著复衣,但著单练衫五六层;夜则累茵褥。谢公谏曰:“圣体宜令有常。陛下昼过冷,夜过热,恐非摄养之术。”帝曰:“昼动夜静。”谢公出,叹曰:“上理不减先帝。”——《世说新语》
晋书里有对应的史料,怀疑是抄袭世说。“谢安尝叹以为(晋孝武)精理不减先帝。”
而且,按谢安给简文上的庙号,他对简文评价挺高的。汉高祖在位的时候,他家大臣们天天说,他是桀纣主。高祖驾崩后,他们又在谥议上说,“世功莫大於高皇帝,高皇庙宜为帝者太祖之庙”。不管怎样看,谥议更像正经评价。
主观上,谢安应该不是那种在朝廷上违心夸皇帝,背后又说皇帝坏话的小人。客观上,谢安去世的时候,简文儿子孝武还在位。
仔细想想,这和谢安没什么关系,主要是史官主观倾向。南朝的刘谦之,引用谢安的谥议,明显是为了褒扬简文,而唐朝史官引用那搞不清前因后果的话,就是为了黑简文,为黑而黑罢了。
南朝史书中。
帝性温深,雅有局镇。尝与太宰、武陵王晞,桓温同乘至板桥,温密敕令,无因而鸣角鼓噪,部伍并皆惊驰。温佯为骇异,而晞大震惊,急求下车,帝举止自若,音颜色不变,温每以此称其德量。故论者谓服惮之深,若假帝修年,则温篡逆之图绝矣。 ——(刘宋)檀道鸾
《续晋阳秋》昔中京沦覆,鼎玉东迁,晋元缔构之始,简文遗咏在民。
昔太宗克光于汉世,简文代兴于晋氏,前事之不忘,后人之师也。
昔宣帝中兴汉室,简文重延晋祀,庶我鸿基,于兹永固。——
《南齐书》夫道不常夷,时无永化,险泰相沿,晦明非一,皆屯困而后亨,资多难以启圣。故昌邑悖德,孝宣聿兴,海西乱政,简文升历,并拓绪开基,绍隆宝命,理验前经,事昭往策。——
《梁书》“简文升历,并拓绪开基”,和郭璞“兴晋祚者,必此人也”,“太宗”相对应。简文在当八个月皇帝前,已经兢兢业业地执政几十年。
南朝是割据政权,而唐朝是大一统王朝。对皇帝的评价标准不一样。
综上,我认为帝纪开头郭璞的预言是早期的史评,东晋、南朝上对他的主流评价,而结尾是唐朝人对他的主流看法。他就是到唐朝的时候,负面评论压倒正面评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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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对历史人物的评价很多时候是受所处时代的价值观的影响,以及为政治服务。
简文早期风评好,应该是因为他执政期间,国家安定,政治比较清明,文化比较繁荣之类的。
而后来的史官会那么黑简文,我深入研究思考后,认为主要和桓温风评的改变有关系。
桓温在南朝的时候,风评还没毁,看《世说》能看出来。
萧梁的沈约还在
《宋书》中拿桓温举例子,为刘裕背书。其根本目的是为萧梁背书。
(萧梁)《宋书武帝纪》:桓温雄才盖世,勋高一时,移鼎之业已成,天人之望将改。
梁元帝还自比
诸葛亮、桓温,可见桓温当时风评没毁成后世那样。
晋大司马桓温,字元子。末年,忽有一比丘尼,失其名,来自远方,投温为檀越。尼才行不恒,温甚敬待,居之门内。尼每浴,必至移时。温疑而窥之。见尼裸身挥刀,破腹出脏,断截身首,支分脔切。温怪骇而还。及至尼出浴室,身形如常。温以实问,尼答曰:“若逐凌君上,形当如之。”时温方谋问鼎,闻之怅然。故以戒惧,终守臣节。尼后辞去,不知所在。——
《搜神后记》写下“故以戒惧,终守臣节”的人应该是隋唐之前的人。
到了大一统的隋唐,君权加强,出于新时期的维护皇权的政治需要,防止大臣觊觎非望,看桓温有些名气,就把桓温塑造成乱臣贼子的反面教材,夸大他的危害。
(隋)《元经》:初温依诸葛亮故事,威势翕赫,乘舆入朝,求归姑孰,窥伺神噐。至是诏来京师,故曰来朝……己亥,桓温卒,不书官,贬之也。温自咸康而来,威倾中外,废东海立简文,有志簒夺,此乱之大者,卒幸免诛也,去其官,不书薨,为晋诛恶也。
(唐)《晋书》:逮乎石门路阻,襄邑兵摧,怼谋略之乖违,耻师徒之挠败,迁怒于朝廷,委罪于偏裨,废主以立威,杀人以逞欲,曾弗知宝命不可以求得,神器不可以力征(唐玄龄这明显是为了维护李二的千秋帝业,借古讽今)。岂不悖哉!岂不悖哉!斯宝斧铖之所宜加,人神之所同弃……
既然夸大他的危害,便要找当时长期执政的亲王和皇帝简文背锅。
我还认为《晋书》出于主观倾向,有意通过史料编排和史评,渲染桓温的权势,把简文渲染得很弱势,以反衬桓温的跋扈。和《新唐书》妖魔化女皇,弱智化高宗一个手法。
卫道士史官主要目的是妖魔化桓温和武则天,好树成反面教材,防止权臣或太后改朝换代。唐朝人和宋朝人渲染桓温和武则天的权势,绝不是为了美化他们。史官美化一个历史人物,要么吹捧他的功业,要么是吹捧他的德业,绝不会吹捧这个人的权势,吹捧他架空了皇帝。
对比下刘宋的《续晋阳秋》和李唐的《晋书》的史评。
(刘宋)檀道鸾《续晋阳秋》:帝性温深,雅有局镇。尝与太宰、武陵王晞,桓温同乘至板桥,温密敕令,无因而鸣角鼓噪,部伍并皆惊驰。温佯为骇异,而晞大震惊,急求下车,帝举止自若,音颜色不变,温每以此称其德量。故论者谓服惮之深,若假帝修年,则温篡逆之图绝矣。
(唐)《晋书》;温既仗文武之任,屡建大功,加以废立,威振内外。帝虽处尊位,拱默守道而已,常惧废黜。先是,荧惑入太微,寻而海西废。及帝登阼,荧惑又入太微,帝甚恶焉……因咏庾阐诗云“志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遂泣下沾襟。帝虽神识恬畅,而无济世大略,故谢安称为惠帝之流,清谈差胜耳。沙门支道林尝言“会稽有远体而无远神”。谢灵运迹其行事,亦以为赧献之辈云。
史评的究极目的都是借古讽今,维护皇权,现在也一样。区别在于,借古讽今的靠谱程度。一般情况,早期的史书由于时代近,比晚期更靠谱。当然这也不绝对,要结合史料具体分析。
这两段史评,前者传递的观念是桓温服惮简文帝,也就是说简文帝管得住桓温,他在的时候,桓温不敢篡位。而后者传递的观念是,桓温特别跋扈,而简文帝特别弱势失败,这两点成正比关系。后者渲染得使很多对这段历史不了解,没深入研究史料的人以为桓温权势大得像曹操一样架空了皇帝。
但是深入研究史料,便知道桓温没史评渲染的那么跋扈,他也没架空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