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妈改花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6-19
改花不是普通人,在我们村,她是一个奇特而又无可奈何的存在。

所有人都不喜欢改花,有的躲着她,有的唾骂她甚至欺辱她,但是身为村子的一员,每个人又必须接受她的存在。

改花成天提溜着一个大麻袋在村子里转悠,人们墙上挂着的冬瓜、门口堆着的玉米、院子里长得青翠的黄瓜和红艳艳的西红柿,都会被她偷偷赛到自己的袋子里。当然,遇到灰人家,有人拎着棍棒朝她身上抡,她一手护着脑袋,一手护着麻袋的跑;有时候是狗,疯狂的吠叫着奔过来,她尖叫着跑开,跑得太慢,大腿被狗狠狠咬住,她死活都不放开那个麻袋,仿佛生命一般护着。

遇到善良的人家,哀叹一声:“又是那个楞女人,可怜的,算了。”

改花不洗脸,不梳头,头发比我家鸡窝还杂乱,头上不是扎着玉米杆子就是莜麦杆子,脸黑的看不出是长啥样,破毛衣套着破棉袄穿,袖口黑得反光,裤子松松垮垮的连根裤带也不系,感觉随时会掉下来。

有人觉得她可怜,给上一个莜面顿顿,送上一个玉米面窝窝,改花毫不犹豫的塞到自己的宝贝麻袋里。

“唉,麻袋里都是土,愣货就是愣货。”人们叹息一声。

我们经常会碰到改花,孩子是特别势利的,看到改花穿得破破烂烂的,朝她扔石头,吐吐沫,改花就是跑。有时候她笑着和我们聊天。她明明是傻的,却有惊人的记忆力,知道哪个孩子叫什么,父母是谁。

“你是三子家的孩子哇?我是你老妈!”

“几岁了?上几年级了?”

“10岁了?你和我们家志英同岁。”

……

我听妈妈说,奶奶年轻的时候给改花男人当过几天奶妈,改花见了爸爸妈妈就自称“嫂子”,按道理,我该叫她老妈的。可是我不想认这个邋遢傻愣的老妈,经常是她和我说着话,我倒跑开了。

有一天中午我们放学,改花拎着个麻袋往家里走。她双目无神,深一脚浅一脚的,大夏天穿着一个大的不像样毛衣,好几处开了线,红色的秋裤脏兮兮的松垮垮的,看着就难受。

正直中午,阳光热辣辣的打在她身上,在地里干活的人都陆陆续续往家里走,骑着自行车的,扛着锄头的,赶着毛驴的,拉着骡子的,牵着牛的,一个个从改花身边走过,毒辣的日头下改花的影子小小的,人却是臃肿的。

“改花,这是去哪圪啦?”有人停下来,笑着问。

“哦……”改花抬起头,晃眼的阳光下看到熟悉的脸,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去我妈那取了点菜。”然后抱紧了麻袋,慌不迭路的走开。

几个同学看到改花的邋遢样子,朝她吐一口唾沫,嫌弃的跑开了。改花也不在意,她朝着孩子们嘻嘻的笑。

走着走着,改花突然停下了脚步,眼神也焦急起来,开始往前跑。我好奇的跟在她身后,看到几个孩子推推嚷嚷的,还夹杂一个熟悉的哭声。

“滚,我们不跟不玩!”

“你妈妈是愣子!”

……

志英被几个孩子推到在地,正呜呜嘤嘤的哭。

“干啥?你们干啥?”改花吼了起来,面色十分可怕,孩子们一哄而散,改花把志英拉起来。

“吃,吃饭。”改花从麻袋里取出灰扑扑的馒头和莜面顿顿,拍了拍上面的土,也不管上面沾着的草,递给志英。

“妈!”一个比我还小的小女孩从门口跑出来,脸蛋红扑扑的,是改花的二女儿智霞。

志英抹了抹眼泪,用袖子把馒头蹭了蹭,掰开一半,递给智霞。智霞看到馒头两眼放光,立刻抓过来大口大口吃了起来。改花看着孩子们吃饭,无神的双眼发着光,好像也没那么难看了。

改花虽然不是特机敏的那种女人,改花是后来才疯的。改花是我姥姥村山岩村的女儿,比妈妈大几岁,和大姨是同龄人。那个年代谁家也穷,可是比起一般的女孩子,改花的命更苦一些。3岁的时候,改花的大去世了,改花妈带着改花,还有改花的两个妹妹杏花和变花,嫁到了我们村,黑疙塔洼村。改花的妈妈不是个利整的女人,嫁过来又先后生了4个孩子,后大又没本事,七个孩子吃饱都是一个问题,改花6岁就跟着父母下地干活,喂猪赶羊,拔草拾粪。她脑子不灵活,是7个孩子里最最笨的,父母有时候说半天她也听不懂,没少挨揍。她不爱打扮,衣服总是破破烂烂,头发总是乱七八糟,难免给人瞧不起,甚至是自己的弟弟妹妹都瞧不起她。她十分羡慕别的孩子有玩伴,不过繁重的劳动很快让她忘记了孤独,每天在疲惫中睡去,又在醒来的第一时间开始干活。

但改花顺利长大了,18岁的时候,她嫁人了,男人是缸房夭的。那是她最漂亮的一天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穿了红棉袄,胸前戴了一朵小小的红花,头上也戴了一串红色珠子,见谁就笑。

“哎呦,改花也嫁人了!”男人女人见了改花,都要开个玩笑。改花心里有懵懵懂懂的憧憬,这一嫁,就开启了新的生活,她终于不再孤独了。破旧的窑洞,暖乎乎的土炕,改花和男人裹在一个被窝里睡觉,她觉得此生有了依靠。

男人对改花的期望特别低,会做饭,会生孩子。如果不是家里太穷,谁也不会取一个这样的女人。虽然有时候他脾气上来会打改花,但大多数,这个沉默而老实的男人对老婆还不错。

改花会做简单的饭菜,莜面顿顿,面片子,不管好不好吃,反正男人从地里回来能吃口热乎的。改花的脑子不好使,可是肚子却争气,第一胎就生了儿子。亲戚们挎着篮子,带来了一颗颗的鸡蛋,大家夸改花会生。那是生平第一次,改花觉得自己在别人眼中有了价值,她一鼓作气,又生了三个孩子。

看着四个娃娃在地上跑来跑去,改花能傻笑半天。

四个孩子为这个家庭带来了很重的负担,但改花男人不怕受苦,种了几十亩地,年复一年的在地里劳作,孩子们可以勉强吃饱。

改花的大女儿志英和我同岁,都是86年出生的,可是我们一个在学校长大,一个在田地里长大,人生就此分道扬镳。志英说,小时候她不觉得上学好,也不觉得种地苦,可是现在,大字不识一个,出门都难,十分渴望能认识几个字,生活不至于如此艰难。每次想到这里,就感谢爸爸妈妈,哪怕到处借钱,都把我和姐姐供出了大学。

改花家太穷,四个孩子都在田地里长大。只有大儿子胜利读过小学,可是一场噩耗中断了胜利的求学路,也让改花走上了更加悲惨的命运。

2000年的正月二十五,改花男人赶着一个骡子,装好车,回缸房夭给他妈送炭。在村口,骡子看到三轮车受了惊吓,车翻了,改花男人被压在车子下,大正月村口没人,他没活了。

打发男人的时候,改花哭都没哭。

“到底不机敏,连哭也不懂。”在亲人和村民的帮助下,改花男人也入土为安了。

只是家里突然少了一个人,男人突然没有了,改花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不会种地,也知道自己没能力,这该咋办。

改花脑子比较简单,这个复杂的问题她想不通,以后4个孩子都要靠她,她承担不起。

那段时间,改花不管孩子们,她每天在村子里暴走,一圈一圈围着村子转,天黑了也不回家。15岁的志英和20岁的哥哥带着弟弟妹妹,哭着找妈妈。

人们都说,愣改花这下彻底疯了。

志英把妈妈带回家,准备做饭,可是翁里没有米了,袋子里没有面了。

“妈,我饿了。”志霞还不懂事,她只知道摇着改花的手,一遍一遍的说:“妈,我饿了。”

这一顿饭,一家人简单吃了一锅玉米糊糊。志英已经懂事,她半夜睡不着,看着窗外稀稀疏疏的星光,感觉到深深恐惧,明天该怎么办?亲戚们像是躲着瘟疫一样躲着这一家子,还没开春,离秋天也远,他们会饿死吗?

看着孩子们饿得抱在一起哭,改花心疼。

第二天,疯改花照样在村子里瞎转悠,只是她手里,拎着一个袋子。

村子里有好心的人,时不时接济一下,改花和孩子们饥一顿饱一顿,扛过了春天。

夏天到了,改花带着志英和智霞到田地里偷东西,豆角、玉米、南瓜……只要是能放在肚子里的,她都往袋子里装。

看田的是三汉老爹,改花被他一次次的抓包,可也没办法,她是个愣子。

“下次可不能偷人家东西了啊!”三汗老爹嘱咐道。

可是下次,改花还是照偷不误。

对于愣子,人们多多少少有些会有些宽容。可是改花对自己并不宽容,她知道,光吃饱还是不够的,大儿子胜利20多少了,要娶媳妇的。自己太赖,家里一贫如洗,没有人会嫁给胜利,连聘礼都买不起。

不知道谁出的注意,让改花到乡里找人,说改花的情况可以申请低保。

改花步行20里,到乡里申请低保。

站在乡里公社的院子里,唯唯诺诺的,小心翼翼的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低保你是能申请就申请的?出去!”20年前的乡干部和现在不一样,架子比皇上都大。听说当时大部分低保被分给了当官的亲戚们。

第一次,她被骂出去了

晚上,她随便找了一个草堆睡觉。第二天,她又来了。

“滚,谁让这个货进来的?赶出去!”

人家骂她,她不走,中午开饭了,她饿的不行了,看到食堂有馒头,抓了就吃。

村干部哪受得了她身上的味儿,这一次,她被拖出去了。

第三天,她还是来了。

“哎,这疯女人咋又来了?快快快,弄出去!”

“不给我办理低保我不走,我不走!我家孩子都在挨饿,我不走!”她死活不走,中午开饭了,她冲到公社食堂,乌黑的手伸出去,每个馒头上都抓了一个黑印子。

这一次,她被打出来了,一群男人对这个可怜的疯女人拳打脚踢。

“后生,哎,你这就闹对了,死劲打吧,打死姨姨吧,我早就不想活了,你打死我更好,四个娃娃爸爸没了,这下娃娃也没了,最好把我们全家都打死,我们一起去见阎王爷!”

改花不反抗,蜷缩在地上,忍着疼,哭诉着命运的不公。打她的那群年轻人不敢下手了。

万一真打死了,怎么办?

村里的领导们商量了一下,万般无奈,还是给这个疯女人办理了低保户。

改花终于每个月可以领钱了,虽然不多,但是她觉得生活有了盼头。她要攒钱,给儿子娶媳妇。

志英和胜利大了,两个孩子种了60亩地,没日没夜的在田地里辛苦,改花养了鸡和羊,算是副业,改花一家子拼了命,就为了能普普通通的过日子。

志英在18岁的时候嫁人了,智霞15岁的时候到城里的饭店端盘子,孩子们渐渐长大成人,这一家子,终于顺利扛过最难的时刻。

改花逢人就说:胜利可勤快了,给胜利说个媳妇吧,我攒了点钱。

胜利结婚的那天,改花笑得嘴甜,比自己出嫁的时候还高兴。

胜利媳妇和改花一样,脑子有点病,但是改花的期望很低,会做饭,能生孩子。胜利媳妇给改花生了两个孙子,改花一天乐的合不拢嘴,胜利也将全部的热情投入到工作中,让两个孩子能吃饱穿暖,读书,不再步自己的后尘。

胜利结过婚后,正好赶上了打工大潮,便出去打工了。他什么都干,帮人放羊,在铁路上搬铁轨、搬砖、抗水泥……现在,胜利在丰镇太阳铁合金场上班。

改花在村也不种地了,二儿子也到丰镇打工了,她就搬到城里了。两个女儿都成家了,她觉得自己虽然傻,但算是一个成功的妈妈。

“哎,我心里头啥也知道。我要是不装疯卖傻,不去偷东西,孩子们咋办?我要是不死皮赖脸去乡里,要不是天天缠着那个乡干部,人家才不给我办低保呢。你说现在我儿子取上媳妇了,我值!”改花每次见到妈妈爸爸、见到三姨,都拉着手聊个没完。前几天三姨在丰镇开店,改花经常去串门子,也开始洗涮自己了。她想告诉人们,她虽然有些糊涂,但是她不傻了,不愣了,她终于不用为一口饭丢掉尊严了。

“嗯,我看改花就一点不愣,人家有脑子有胆量。”三姨经常这么说,改花听到三姨夸她,笑得眼睛都找不见了。

“你来嫂子家串门子,丰镇大了,我也不知道那叫啥街道,反正就是那条街,我怕认错门,在门口的柱子上挂了三条红秋裤,你一定要来啊!”一天我和三姨、妈妈在街上遇到她,她异常热情,说自己租了个小房子,给二儿子做饭,认真指了路,要妈妈去串门子。

“我攒了点钱,你说5万能不能给老二娶个媳妇?二老板(乌盟方言,离异女人)也行。我们家条件不好,能生孩子就行。”改花急切的问三姨。三姨说给打问的,她仿佛看到了希望,特别开心。

可是命运并不眷顾这个充满苦难的家庭,一场车祸再次撕碎了改花简单的梦想。

8月27号凌晨8点,上了整整一晚上夜班的胜利下班了,他骑着电动车走在208国道上,一辆翻斗车迎面过来,司机没看到胜利,直接把电动车和胜利一起被卷入翻斗车的车底,胜利整整一条腿一只手全部被碾烂了。

医院里,左肢全部被截肢的胜利依然生命垂危。改花所有的积蓄只有5万,二儿子娶媳妇的事泡汤了,她哭着喊着,求老天爷保佑大儿子,别像当初丈夫那样,再一次从生命中消失,留下两个年幼的孩子,还有一个神志不清的妈妈。

截肢之后,胜利的伤口被感染,尿管断裂,需要做又一轮的手术。亲戚朋友该借的都借了,四哥孩子所有的积蓄都被掏空了,依然是杯水车薪。

“哎,本来就是一堆穷亲戚,借遍了也凑不够5万,手术需要30万了。”改花真得很绝望。为了儿子,她再一次放下好不容易捡起来的尊严。

“改花天天到民政局找有关部门闹,就穿了个背心,在地上哭闹,哎,没用,也没人管。”妈妈说。

她不懂国家法律,她不知道中国有哪些部门可以对她施以援手,所以只能无理取闹,装疯卖傻,得到的是白眼,是厌恶,是嫌弃。

其实很多时候,我们不知道,每一个疯狂行为背后,都有一个沉痛的故事。她老了,她没有能力养活两个孙子,儿媳妇比自己还病得厉害,她害怕。多年前丈夫去世的那种恐慌再次抓住了她,扼住她命运的喉咙,可她不能放弃,依然在绝望中挣扎着。

标注:这篇文章是真人真事,有些事因为我的记不清可能有出入,但大致是真实的。改花对孩子的爱,让我听了就落泪。她为了四个孩子付出了常人不能付出的东西,那就是最为珍贵的尊严。有人说她傻,有人说她愣,有人说她疯,也有人,比如我三姨,觉得她有勇有谋,无论如何,这份爱是真实而伟大的。

车祸发生两个月了,我是国庆节回家才听说的,我写下了这个故事。我的姑奶奶,有点愣有些傻的改花,这一辈子拼尽全部的力气,就是渴望自己的孩子过上普通人的日子,渴望自己这个有点病的妈妈能像正常的妈妈一样给孩子正常的爱。可是她真得太苦了,日子刚刚有了起色,又发生了车祸,她经历了太多的磨难。我想她并不害怕这些苦难,现在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儿子活下来。活下来,哪怕只有一条腿,也能和她说话。她经历过生死,虽然愣,但是她的恐惧比普通人更深,她的爱比普通人更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