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溆浦   椿楸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6-30
  入溆浦   椿楸

  〈一〉

  我的生命中有这么一些地方,它们本毫不起眼,且与我毫不相关,却因一首诗、一支歌,途经眼睛和耳朵,闯入我的生活。至此,这些原本陌生的名字在我心中变得伟岸而神圣。

  溆浦就是其中之一。

  这座位于湖南省怀化市东北部山区的小县城,多数北方人对其前所未闻,却被我惦念已久,只因曾经字里行间里的一次邂逅,我的眼神和它的名字就这么连在了一起,转眼半生。

  然而,青葱岁月里的我与溆浦的这场结缘却只能算是一次遥望、一曲兴叹。

多年来,我惦念它的名字,并在心中筑起琼楼玉宇,将之呵护,与之共舞,却又因光阴易逝而诚惶诚恐,恐因其字之重,覆我宫阙之轻。

  是的,思念不如相逢,生命中有些事情注定不能等。时过、境迁、人非、心易,许多的鲜亮的梦啊,就此蒙上尘埃、化为泡影。

  于是我决定去追寻,不管那将是一次圆梦,还是一场梦醒。

  〈二〉

  公元二零一九年春天,我回国出差,北京的工作刚一落幕,我便决定独自乘火车南下奔赴南宁参加学术会议。出发当天,北京曾以一场小雪为我送行。早晨五点的空气尚凝固着寒冷,身旁柏树的肃穆,映衬我等车的孤独。

  这是一场期待已久的旅行,对于长期远离国土的我,意义非同小可。出发时分,我的驱壳尚在困倦中麻木,但心之花朵却俨然绽放,我憧憬着,憧憬着:届时,我将第一次纵贯中国,我将走进温润的南方,作别料峭的北国,我的心也将与我一共崇亘山川、涵泳江河。在这两天的闲暇时光里,我计划先后经过溆浦和凯里——它们是两颗令我念念不忘的珍珠,将被我的火车依次穿过,串成我记忆中最耀眼的项链。

  为什么要去那里?我要寻找那些等我的酒和忧愁。去凯里,自然是缘于毕赣和《路边野餐》,而入溆浦,则仅仅是因为屈原,更准确地说,是因为屈原《九章》中的那篇《涉江》。

  〈三〉

  《涉江》是我最喜欢的中文诗篇,以至于我几乎无法再用文字去形容一段在我看来已经美到极致的文字。这首诞生于两年多年前战国时代的散文诗,是楚辞世界中极富魅力的一隅,令我倾心,教我感动。这份感动,既缘自诗中充满浪漫气息的不二景致,又因为文字背后折射出的崇高精神,对我的影响旷日持久,且如影随形,自束发到而立,从中国到法国,可谓是不舍昼夜,无问西东。

  《涉江》系屈原的晚期作品,算得上是他的“天鹅之歌”。这一极富浪漫主义情怀的悲凉之作,与作者一生的遭遇息息相关。

  身为楚王重臣的屈原,有着崇高的政治理想,且能给出明晰的治国纲领:对内,他主张以史为鉴,效法先贤,推崇“举贤而授能”,力求“循绳墨而不颇”;对外,他反对秦国“连横”和秦楚会盟,并倡导六国“合纵”,联合抗秦——这里需要指出的是,时至今日,我们往往因为屈原过于耀眼的诗人光环,而忽视他同样杰出的政治才华。然而,屈原的美政和直谏触犯了贵族集团的既得利益,非旦未引起楚王的重视,反成其灾祸的源泉。屈原遂“遭谗人而嫉之”——因奸佞毁谤,昏庸的楚王轻信谗谀,竟将刚正不阿的屈原罢黜革职。就这样,屈原一生中曾两次惨遭驱逐,并一度被流放至沅湘一带,后客死他乡,终无返还……

  《涉江》正是作者记述了自己在第二次漫漫流放之路上的所见所感。那一路,他步马山皋、邸车方林,先济渡长江和湘江,后溯沅江而上,再入溆水。于溆水之滨,即诗中那个叫“溆浦”的地方,他目睹了奇幻的景象,于是心中久久未能释怀的郁结,终在天地之间激荡,与奇景融为一体……

  千年之后的今日,千里之外的自己对溆浦的向住,正是因为对这些文字的崇敬和迷恋。在我看来,这些句子诞生的瞬间,堪称中华历史长河中最浪漫、最高贵的时刻之一。

  那一时刻,属于溆浦。

  〈四〉

  火车于下午茶歇十分抵达长沙。我匆匆领完换乘车票,来不及喝一口水便迫不及待地直奔溆浦。按理说,于长沙过夜无疑更加安逸,且有好友可以投奔,但溆浦才是至爱,我那场思念的篝火尚在因这个地方而熊熊烧燃。

  走出溆浦南站,已是杳杳黄昏。一天的舟车劳顿令我微恙在身,我却顾不上疲惫和困顿,拖着半人来高的行李坐上通往市区的班车。从车站到市区约一小时车程,需翻山越岭,道阻且长。车在蜿蜒的山路上摇晃不停,让我这个生在平原上的北方人曾经一度狼狈,胃中的翻江倒海让我彻底失去了气力。多半时候,我那颗枯萎的头颅紧贴着肮脏的车窗,像一名重伤的士兵等待水和干粮,全身都已死去,只剩下眼神。

  这真切的折磨,却又让我确信无疑:自己竟然真的来到了溆浦,是真的。身处群山的怀抱,想至屈原当年也许路过此地,我的心又不禁欢欣雀跃。趁天黑之前,我只盼望多看几眼这里的山、这里的云、这里的霰雪和风雨。每逢停车,自有乘客上下,车尾的我听不懂车头司机的吆喝,自然也不晓得身置何处。这倒是提醒了我这个异乡人:两千年前的屈原也正是在这个地方迷了路。

  〈五〉

  在《涉江》中,屈原曾清楚地将他迷路的情景定格:

  “入溆浦余儃佪兮,

  迷不知吾所如。”

  这也许是他生平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迷途吧。诚然,在此之前的某个仲春,当他“遵江夏以流亡”时,也曾经抒发过“当陵阳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的犹豫和彷徨。但很显然,当时的他尚是认得路的,只是在那个山河支离破碎、“民离散而相失”的流亡岁月里,当自己的小舟对着前方的陵阳城时,他不知道是否应该就此上岸避靠,还是继续南下漂泊……九年后,他用悲恸的语言把当年这场充盈着不安和迷茫的流亡之路,定格在了他的另一篇佳作《哀郢》中。

  在溆浦的这一次则不然。这一次,他应该是真真切切地迷了路,但迷路的诗人却不再迷茫。这一次,他应该是从容地环顾了四周,望见晦暗的林海,听到山中的猿啼,遂将身处的环境如实描述,并稍加揣测:

  “深林杳以冥冥兮,

  乃猨狖之所居。”

  与此同时,山中多变的气象在他眼前呈现,他用四句诗勾勒了四种情绪相近、气质却又截然不同的天气:

  “山峻高而蔽日兮,

  下幽晦以多雨;

  霰雪纷其无垠兮,

  云霏霏其承宇。”

  当我们觉得一首诗很美,往往是在读到它的当时;而当我们觉得一首诗很伟大,往往是在读到它的多年之后。

  《涉江》即是如此。

  当年少的我第一次读到这四句诗时,我固然能感受到它的凄美,却并未产生太多思绪。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才渐渐体会到其中的美学构架和悲剧内涵。

   然后,动容。

  细品一下,四句诗极具影像感:被山体遮挡却仍在其背面散发着微微光晕的昏日、阴冷幽晦苦涩凄惨的淫雨、漫天飘扬一望无垠的白雪、厚重得可与屋檐接壤的乌云,远景近观,错落有致,实体虚部,珠联璧合。这样的一幅画卷,只有黑白两色,它是那么地独特,又如此卓绝,与后来唐宋时期的那些剪红刻翠的旖旎之作,有着本质的区别——那些诗人写的是山水,而屈原写的是山河。

  山水与山河,一字之差,境界迥异。山水是被用来玩赏的,山河则不能。山河那么厚重、那么孤独,是用来面对、用来流泪,甚至用来悼念的。

  在屈原的诗中,没有山水,只有山河。这或许解释了为何他的诗总是最能震撼我。屈原迷恋自然,高山、江河、草木、星辰,乃至万物苍生,皆是他笔下的常客。他以天为脊,以地为臂,将整个世界搂至肩头,哭泣。那些泪,既是恨和无助,又是爱和眷恋。

  正因如此,我们在屈原的诗歌世界里,找不到真正的欢乐,他的每一首诗,都有一个悲恸的内核。然而他的悲恸并不苦涩,相反,它们往往被诗意的文字披裹,从而拥有瑰丽的霓裳,极尽浪漫,无限飘逸。是的,在屈原的字里行间游走,我们常常会被带进那个他亲自构筑的、独一无二的空灵世界而无法自拔。依照我的想象,那里永远没有白天,总是漫漫长夜;天空是不均匀的暗紫色,任由闪电切割;伴着填填惊雷和冥冥淫雨,整个世界幽暗而混蚀——阴绿的岸、暗红的河、莽莽的草木、营营的魂魄,分不清凋零和存活、束缚与超脱。这是一种楚辞中特有的画面感,不仅见于《涉江》,还可见于《远游》、《九歌》,空气中弥漫着一抹亘古久远的神秘,在时空中飘散……

  〈六〉

  当思绪在溆浦的山间盘旋时,我是有新的发现和领悟的。

  上空的日、下面的雨、近处的雪、远方的云,我素来是以“蒙太奇”的方式来解读这四句诗的,认为这是诗人虚构的景象,写意大于写景。毕竟我的童年曾在华北平原一望无际的麦浪中穿梭,在那里,四种天气不可能共存。然而,当我在车上反复诵读它们时,竟蓦然发觉:可不可以是真实的呢?难道不可以吗?

  眼前的这些山们,算不上诗中所谓的“峻高”,千年以来,它们历尽风雨、饱受霜雪,早已失去棱角,纷纷呈现出圆润而柔和的轮廓,注定不再能蔽日遮天。然而,星罗棋布的它们使得地形极其复杂,可以想象,在当年它们依然是危崖和巉岩的年代,几种天气短暂出现并快速更迭的情景或许不无可能:生于东南方的昏日和浓云,为何不可以对峙来自西北方的苦雨和霰雪?

  思至此处,我激动不已,我想高呼一声,却又叫不出眼前任意一座山石的名字。

  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欣喜还是悲切。其实,这依次展现的四种景象不过是为稍后的情感宣泄拉开了帷幕——后面振聋发聩的四句,才是全诗精神的顶点:

  “哀吾生之无乐兮,

  幽独处乎山中;

  吾不能变心以从俗兮,

  固将愁苦而终穷。”

  这堪称屈原所有作品中最震撼人心的宣言,它与上四句的写景联袂,令整个诗篇不朽。作为炎黄子孙,两千年后的我们或许能从这些句子里获得屈原伟大的真正原因。

  〈七〉

  在中国绝大多数书本里或课堂上,屈原总是被称作“伟大的爱国诗人”。这种说法固然正确,却不甚全面。

  仅凭爱国情操,屈原或许不足以被冠以“伟大”。要知道,很多人的爱国常常是具有排他性的,在那个群雄割据、你死我活的战国时代更是如此。作为楚国的重臣,屈原仅能算是楚国的英雄,他称秦国为“虎狼之国”、秦人“不可信”(源自《史记》),用今日国家彼此尊重、民族互相包容的理念看来,他对楚国的爱护和对秦国的憎恨颇有狭隘的地域性;况且他爱国的背后,是其“竭忠诚以事君”的政治抱负,言行之中泛着“忠君”的影子,亦具有时代的局限性。

  那屈原凭什么伟大呢?

  他生在一个“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的混世,却依然能够坚守自己的品质和原则:他坚持追求理想,践行“将董道而不豫”,即使代价是“重昏而终身”般万劫不复,也毫无畏惧;他拒绝随波逐流,立誓“不能变心以从俗”,哪怕结局是“愁苦而终穷”的潦倒一生,也在所不惜。

  当面对“举世皆浊”、“众人皆醉”的丑恶时,他光明磊落,爱憎分明,坚决捍卫自己的价值观,置生命之度外:“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言辞间一腔浩然正气,充乎天地之间。

  同时,他也有内心温柔的一面,对世间疾苦充满了人文关怀和博爱精神。即使在被“朝谇而夕替”而自身难保的时候、即使走在“遵江夏以流亡”而沦落天涯的路上,他依然心怀天下,情系苍生,他悲痛于“民离散而相失”,他哭泣只缘“哀民生之多艰”,悲天悯人,令人动容。并且,在漫漫且修远的长路上,他不忘上下求索,努力反思国家、民族的命运,即使身处江湖之远,亦执念心之所善,无比笃定,正如他说的那样:“苟余心之端直兮,虽僻远其何伤?”

  比起“爱国”,以上这些才是屈原为后世留下的最核心、最无价、最能超越一切国界和文化的精神遗产。

  值得留意的是,这些精神即使放至今天依然毫不过时。当代之中国,喧嚣浮躁,物欲横流,但总有一些东西值得我们去捍卫、去坚守,它们比金钱、地位,甚至生命更重要,不是么?

  〈八〉

  我于天黑时分抵达溆浦市区。我下了车,站在一条街的面前,街上灯光点点,我却一片晦暗。我看不太远,却切实感受到了市井的嘈杂、烟火的温馨,符合中国一座县城应有的模样。

  路边,当地的一位好心的小伙子和姑娘先后为我指了路,我谢过他们,遂拦下一辆出租车,去往下榻的酒店。

  我坐在副驾驶的位子,看着市区的景象。司机是一位中年男子,姓张,当地人。他见我西装革履,问我是不是来溆浦谈生意的。

  我说不是。

  找人?

  也不是,我一个人也不认识。

  他问我呆几天。

  我说只呆这一晚,明天早晨就走,之后还要赶路。

  他说借路干嘛来溆浦呀,拿那么大一行李,一路还要颠簸那么长时间。

  我说,说来您可能不信,我大老远地绕道过来,就是为了看一眼溆浦,这是我多年的一个梦,今天终于实现了。

  接着我跟他讲,我来这里是因为屈原和他写的一首诗,而诗中最精彩的部分,发生地就在溆浦,甚至全诗都可能是在溆浦写下的。

  他虽应了一声,但语调里仍有疑惑,或许他觉得今晚遇到的这位外乡客很是奇怪。

  我告诉他诗的名字叫《涉江》。有听说过吗,我问。

  他说不知道。于是,我为他从“入溆浦余儃佪兮”开始背诵,一边背,一边跟他解释诗句的含义。一提诗词,我竟然兴奋起来,方才的疲惫大为消退。一路上,我就这样自言自语、自问自答地讲解多时,也不管人家有没有在听。

  其实,我并不需要他接我话,也不在乎他是否在听。

  其间,我还喃喃地说起了一件往事:当年在北京读大学时,我为班上一位和我关系要好的同窗写生日贺卡,就默写了《涉江》的全文,当时里面有几个生僻字不会写了,我还涂了好几个黑疙瘩呢,挺尴尬的,转眼十几年过去了,不知道她还有没有一直保留着那张卡。

  说到此处,我还真想起了她。和我一样,她也极其崇敬和迷恋《涉江》——这极大地拉近了我们的距离。我们曾经在教室的楼梯口一起背诵过全文。她是一个东北姑娘,我还曾嘲笑她那过于浓郁的家乡口音干扰了《涉江》凄美的意境。细想一下,我真要感谢她——我入溆浦的愿望,其实就是从那时萌生的,我甚至告诉过她,也只告诉过她一个人:将来我想去趟溆浦。

  尽管那天只是随口一说,但我却认真起来了。

  喏,你看,我真的在这儿了:溆浦,公元二零一九年四月十一日晚。

  车抵达酒店后,张师傅坚决要求等我——市中心有个“屈原文化广场”,待我办完入住手续,他要拉我去看看。我喜出望外,自然答应下来。

  这一路,竟然轮到他滔滔不绝。他说,我们溆浦虽然是小地方,但很值得一看,尤其是离我们县城不远的一座烈士陵园,很多在抗日战争中阵亡的国军将士都埋在那里,当年的湘西会战打得惨烈啊……

  我说,说起保家卫国,你们湖南人最给中国人争气,当年日军在湖南被消灭得最多。

  听到我的话,张师傅有些动容。

  而我并非在附和他,我对这段历史是有所了解的。当年,沅江、溆水流域是湘西会战的主战场,而汩罗江流域作为长沙城的第二道防线,是三次长沙会战的主战场,这些地方作为“国魂”屈原的生活、安息之处,怎容侵略者占领呢?在那些山河飘摇的岁月里,有大量三湘子弟加入的中国军队在这些地方同日寇展开恶战,其间再算上常德、衡阳那两场荡气回肠的保卫战,他们以血肉之躯筑起长城,在父老乡亲面前,守护了这片土地,捍卫了中国人的尊严。这一切,对当年因得知楚国郢都被秦将白起攻破而投江殉国、死不瞑目的屈原,也算是一种告慰吧。

  我和张师傅聊着这段并不久远的历史,多数时候,我静静地听他诉说。我听得出,他是个对有历史有情怀的人。其实很多中国人都如此。有些人,有些事,不能忘。

  车到达目的地附近,我与他道别。下车时,他给我讲“屈原文化广场”怎么走,嘱咐了我很多话,还留了我的联系方式,他让我将来一定再回来,把这里当成家。

  我会的,我说。我在心中感叹:溆浦人真的好客。

  下车后,我在县城里走进了一家饺子馆用餐——在我这个北方人心里,吃上了饺子,就好比回到了家。

  〈九〉

  吃完饺子,我买了药,买了啤酒,独自朝“屈原文化广场”走去。

  广场处音乐高响,灯火通明。走近一看,当地居民正在整齐划一地跳着广场舞,围观者甚众,把原来狭小的广场挤得水泄不通。广场中间竖有屈原的雕像,尽管矮小,倒也醒目。只不过,我不想在此久留——相对于人头攒动、欢歌曼舞,我更想清静些许。于是我转身离开。

  走出人群后,我沿着广场一侧的道路漫步,依次看到路边的几处石刻,走近一看,竟是《涉江》原文。这出乎我的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像溆浦这样的山间县城,地理位置普通,资源也不算丰富,文旅业主打屈原牌自然是显而易见的事情。我照着石刻的上的诗文念了几句,却发现小小的一段都充斥了数个错别字,顿时心生厌恶,摇头离去。我知道,如今国内的景点大多浮于表面、流于形式,错把浮华当繁华。既然毫不用心,精致就无从谈起,即便是蓄意包装,也注定索然无味。

  走出广场,我继续向前,我没有目标和路线,只是走着。路上行人不少,但几乎所有的人都去往广场的方向,我因此得以与他们一一照面、擦肩、忘却。这个场景令我想起波兰诗人辛波斯卡的一首诗,诗中的她在熙攘的街上看到许多脸孔,发现有些人长得像孔子、像阿基米德、像法老王等历史名人,她说,这是怠工的大自然在偷懒,“把曾经用过的脸,放到我们脸上。”

  我不禁幻想,倘若这是真的,我是否已在街上的茫茫人海中瞥见过那张久违的脸了呢?

  或许早已见过,但彼此不知晓。

  走着走着,直到望见前方的大桥,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左侧埋伏着一条河,想必它就是溆浦的母亲河——溆水了。我找了一处安静的路边停下,可以远眺对岸和桥上的霓虹,我决定:这儿就是我今天的终点了。

  我从包里掏出啤酒,开始独酌。城市的霓虹总是为深邃的夜装添上肤浅的轮廓,我望着溆水,却辨认不清它的方向,看不出哪头是源起,哪头是归宿。

  溆水是沅江的支流,依照《涉江》的描述,他是乘水路逆流而上先后经过沅江和溆水的。但后来他究竟是如何又从溆水抵达长沙北部的汨罗江的呢?倘若选了水路,他多半是顺流直下地走了回头路;倘若是陆路,他将免不了一场翻山越岭。倒底哪条路线,今日的我们已不得而知,注定永远成迷了。

  在我内心深处,我愿他那一次选择了后者,而不是再次回头——先前他的每次回头都是哀伤的。在夏水出江口的那次,他回过头,已不见郢都的城门(“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在鄂渚登岸的那次,他回过头,却只有萧瑟的寒风(“乘鄂渚而反顾兮,欸秋冬之绪风”)。所以,那一次,在他最末的那一程,我希望他是一路向前,恣意驰骋,去往那条最后的河流,那将是一次殉难,也将是一次封禅。

  那一次,他定然身着奇服,胸佩宝璐,腰带长铗、头冠切云,他驾着青虬和白螭牵引的车子,高驰而不顾;他游瑶圃、登昆仑,从我的世界路过,而我准备了黑夜与沉默,且听他在山间对酒当歌。

  一、二、三写于2019年6月5日、8月12日、12月20日

  四、五、六写于2019年12月30日及2020年1月21日、22日

  七、八、九写于2020年6月21日至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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