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理并存,轻重适度——梁实秋《下棋》赏读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7-16
梁实秋(1903-1987)出生于浙江省杭县,著名的文学评论家、散文家、翻译家。梁实秋曾经与徐志摩、闻一多创办新月书店,主编《新月》月刊,为新月派著名人物。代表作有《雅舍小品》、《雅舍谈吃》、《看云集》、《偏见集》、《秋室杂文》。长篇散文集《槐园梦忆》等。译有《莎士比亚全集》等。主编有《远东英汉大词典》。

梁实秋是20世纪华语世界中散文天地的一代宗师。给上世纪文坛留下了2000多万字沉甸甸的英译的文学大师。梁实秋散文自然、真率、豁达、洒脱;亦庄亦谐,“绚烂之极趋于平淡”;旁征博引、中西逢源等特点。著名作家冰心这样赞许他:“实秋不但能说会道,写起或译起来,下笔千言、谐而不俗。”

梁实秋的《下棋》,是一篇非常有趣的文章,细读之时,令人捧腹之外有之,令人忍俊不禁者亦有之。卒读之后,掩卷细思,却又能悟出别样的人生滋味。

《下棋》开篇便出人意表:“有一种人我最不喜欢和他下棋,那便是太有涵养的人。” 继而解释原因,因为这些“太有涵养的人”在棋道上不争:“杀死他一大块,或是抽了他一个车,他神色自若,不动火,不生气,好像是无关痛痒,使得你觉得索然无味。”使你觉得胜也无味,败也无味,如同嚼蜡索味无趣。这里其实便表明了梁实秋的人生态度:梁实秋推崇真的人生态度。所以,弈虽小技,然而可以从中见出大道。因而这篇文章,虽是在言棋,实是在论人生。

文章接着写“当你给对方一个严重威胁的时候,对方的头上青筋暴露,黄豆般的汗珠一颗颗地在额上陈列出来”,连用了八个“或”字,尽写威胁当前的种种情状,这里,仍然写出了一种人生之真:“和人下棋的时候,如果有机会使对方受窘,当然无所不用起报。如果被对方所窘,便努力作出不介意状。因为即不能积极地给对方以痛苦,只好消极的减少对方的乐趣。”真实心态,跃然纸上。

以上如可看成是综述,下面便是分而述之:其一是慢性人,急得对方拱手相让认输,这种赢是不痛快的,是无奈所为;其二是急性人,下棋如同赛跑,劈劈啪啪,草草了事,这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一贯作风。赢了也是胜之不武。如果还有第三者人,那就是一面下棋一面诮骂者,争的范围超出棋盘,以致拳脚交加,下棋的意义完全被忽略了。

分而述之者之中,又有局中人与旁观者之分。观者无得失心,观棋有有趣之处,也有难过之处。情状描写,令人忍俊不禁,“挨了一个耳光之后还要抚着热辣辣的嘴巴大呼‘要抽车,要抽车!’”这里是在述棋道之乐之趣,未尝不是在言人生之态。

《下棋》与其说阐述的是下棋之道,不如说是表述作者自己追求和已经达到的人生境界的品位和反思。

梁实秋所向往的是一种“不能无争”又不能“争的范围超出棋盘”的中和之“度”。然而,“度”的把握不是刻意或强力所能达到的。它需要一种人性的自我修养,需要一种投入,需要一种真的“真”的情怀。但是真的胸怀又非人人都有,下棋虽然有陶冶性情之功效,但功夫在棋外,性情没有陶冶到真的程度,没有达到中和之度自然难以进入棋界,也谈不上棋中的陶冶。而真而到中和,达到一种“度”的超脱,则是一种人应该具有的境界。

在中国散文史上,梁实秋是一位后起之秀,他的真正成功在中年以后。他学贯中西,博闻强记,通览古今,兼收并畜,对世态人情颇为关心,而且能独具慧眼,发他人之所未发。他能控制自己的情感,追求外枯中膏、外冷内热、入水不濡、入火不热的境界。梁实秋曾说:“一个地道的中国人,大概就是儒道释三教合流的产物。”这也可以看出,梁实秋所追求的中和之“度”正是立足三教之上的重构,这也正是他自己清雅洁淡,随心所欲,以内心的丰赡适意为人生情趣的写照。所以,他在《下棋》一文中的幽默让人看得真切。“相反的是,梁实秋充满哲思的人生思辩和处世智慧,具有警世、通世、醒世的积极意义”。他的《下棋》自然、幽默又带有讽刺,讽刺中见温厚,平淡的记叙中自有醇厚的深。在《下棋》中,他把对那些为了追求胜利而不惜一切的做法无比的憎恶,把胜利的人与不胜利的人的那种中心理尽现文字中,率真、豁达、洒脱而又不失温厚之真与宽容之心。其文采之幽默、风趣,使此篇文章成为散文中之翘楚。

文中很多生活细节,其实都来自于他本人。生活中的梁实秋棋瘾奇大,《下棋》阐述下棋之道,头头是道,实是他有亲身体验。据梁实秋之女梁文茜回忆,说父亲的两个爱好,一个是吃,一个是下棋。当年梁实秋得知闻一多被暗杀时,正在与朋友下棋,义愤填膺,拳击棋盘,一只棋子掉到破地板缝里,再也没有抠出来。而文末所谓“此公深得棋中之趣”,实在是夫子之道,因为这一细节来自于梁实秋与其夫人程季淑的真实生活。这也启示我们要写出好的散文,就必须从深入观察和体验生活入手。

1949年以来,梁实秋其实遭到很大程度的误读,皆因鲁迅先生在杂文中,痛贬梁实秋是“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但是,尘埃落定,对梁实秋这样一位学贯中西的文化大师,我们应该给予恰如其分的评价。梁实秋不唯在散文与文学批评上取得了很大成就,在翻译史上也形成了一座后人难以逾越的高峰,他历时37年,独自一人翻译《莎士比亚全集》,实在是文学史上的奇迹。这样的文化大师,对着棋枰,当然会涉笔成趣,情理并存,轻重适度,且时有神来之笔。

有一种人我最不喜欢和他下棋,那便是太有涵养的人。杀死他一大块,或是抽了他一个车,他神色自若,不动火,不生气,好象是无关痛痒,使你觉得索然寡味。君子无所争,下棋却是要争的。当你给对方一个严重威胁的时候,对方的头上青筋暴露,黄豆般的汗珠一颗颗地在额上陈列出来,或哭丧着脸作惨笑,或咕嘟着嘴作吃屎状,或抓耳挠腮,或大叫一声,或长吁短叹,或自怨自艾口中念念有词,或一串串地噎嗝打个不休,或红头涨脸如关公,种种现象,不一而足,这时节你“行有余力”便可以点起一支烟,或啜一碗茶,静静地欣赏对方的苦闷的象征。我想猎人追逐一只野兔的时候,其愉快大概略相仿佛。因此我悟出一点道理,和人下棋的时候,如果有机会使对方受窘,当然无所不用其极,如果被对方所窘,便努力作出不介意状,因为既然不能积极地给对方以苦痛,只好消极地减少对方的乐趣。

自古博弈并称,全是属于赌的一类,而且只是比“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略胜一筹而已。不过弈虽小术,亦可以观人,相传有慢性人,见对方走当头炮,便左思右想,不知是跳左边的马好,还是跳右边的马好,想了半个钟头而迟迟不决,急得对方只好拱手认输。是有这样的慢性人,每一着都要考虑,而且是加慢的考虑,我常想这种人如加入龟兔竞赛,也必定可以获胜。也有性急的人,下棋如赛跑,劈劈拍拍,草草了事,这仍旧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一贯作风。下棋不能无争,争的范围有大有小,有斤斤计较而因小失大者,有不拘小节而眼观全局者,有短兵相接,作生死斗者,有各自为战而旗鼓相当者,有赶尽杀绝一步不让者,有好勇斗狠同归于尽者,有一面下棋一面诮骂者,但最不幸的是争的范围超出了棋盘,而拳足交加。有下象棋者,久而无声音,排闼视之,阒不见人,原来他们是在门后角里扭做一团,一个人骑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在他的口里挖车呢。被挖者不敢出声,出声则口张,口张则车被挖回,挖回则必悔棋,悔棋则不得胜,这种认真的态度憨得可爱。我曾见过二人手谈,起先是坐着,神情潇洒,望之如神仙中人,俄而棋势吃紧,两人都站起来了,剑拔弩张,如斗鹌鹑,最后到了生死关头,两个人跳到桌子上去了!

笠翁《闲情偶寄》说弈棋不如观棋,因观者无得失心,观棋是有趣的事,如看斗牛、斗鸡、斗蟋蟀一般,但是观棋也有难过处,观棋不语是一种痛苦。喉间硬是痒得出奇,思一吐为快。看见一个人要入陷阱而不作声是几乎不可能的事,如果说得中肯,其中一个人要厌恨你,暗暗地骂你一声“多嘴驴!”另一个人也不感激你,心想“难道我还不晓得这样走!”如果说得不中肯,两个人要一齐嗤之以鼻,“无见识奴!”如果根本不说,憋在心里,受病。所以有人于挨了一个耳光之后还要抚着热辣辣的嘴巴大呼“要抽车,要抽车!”

下棋只是为了消遣,其所以能使这样多人嗜此不疲者,是因为它颇合人类好斗的本能,这是一种“斗智不斗力”的游戏。所以瓜棚豆架之下,与世无争的村夫野老不免一枰相对,消此永昼;闹市茶寮之中,常有有闲阶级的人士下棋消遣,“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此有涯之生?”宦海里翻过身最后退隐东山的大人先生们,髀肉复生,而英雄无用武之地,也只好闲来对弈,了此残生,下棋全是“剩余精力”的发泄。人总是要斗的,总是要钩心斗角地和人争逐的。与其和人争权夺利,还不如在棋盘上抽上一车。宋人笔记曾载有一段故事:“李讷仆射,性卞急,酷好弈棋,每下子安祥,极于宽缓,往往躁怒作,家人辈则密以弈具陈于前,讷赌,便忻然改容,以取其子布弄,都忘其恚矣。”(《南部新书》)。下棋,有没有这样陶冶性情之功,我不敢说,不过有人下起棋来确实是把性命都可置诸度外。我有两个朋友下棋,警报作,不动声色,俄而弹落,棋子被震得在盘上跳荡,屋瓦乱飞,其中棋瘾较小者变色而起,被对方一把拉住:“你走!那就算是你输了。”此公深得棋中之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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